自乾隆三十年(1765)视学广东起,翁方纲遵奉黄庭坚“以古人为师,以质厚为本”之主张①,推崇宋调,并向学子大力推广,“最终奠定乾隆中叶以后诗歌取法的基本走向”②,宗宋诗风由此云合景从,日趋昌炽。乾、嘉之际宗法宋调的诗学浪潮,与翁方纲主导的寿苏会、寿黄会息息相关③。对于翁方纲主导二十余年的“为东坡寿”,魏泉、张莉、衣若芬等人已有论述④,且注意到“李彦章以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才是苏斋最得力的传人”⑤。“为宋人寿”的更张与宗宋诗风的演进,离不开诗坛盟主翁方纲的导夫先路,也离不开后继者李彦章(1794-1836)等人的薪火相传。李彦章继承发扬乃师翁方纲的寿苏、寿黄传统,并扩展到为苏辙、欧阳修、韩琦做寿,甚至将祧苏祢黄的王士禛、翁方纲附祀,实乃嘉庆后期至道光前期推广“为宋人寿”、宣扬宗宋诗风的关键人物。学界对李彦章的诗学活动尚缺乏充分的探讨⑥。本文拟从辨析李彦章成为翁方纲最得力传人的始末入手,综合考察他主导京师、广西、江苏三地“为宋人寿”活动及其新变,揭示他推广宋诗的具体路径,进而评估其在清代宋诗学史上的关键地位和枢纽作用。 一、“君固苏斋高弟子”:作为翁方纲晚年诗学传人的李彦章 李彦章,字兰卿,号榕园,福建侯官(今福州)人。他在嘉庆二十年(1815)作《乙亥除夕和覃溪师论诗二律次韵》之二,追述结缘翁门之始道:“彦章于覃溪先生、宜泉先生俱为门下门生,自己巳入都,即游苏斋,近年执业日亲,谆命许在弟子之列。”⑦嘉庆十三年,年仅十五岁的李彦章中举,其才华令乡试考官、苏斋弟子陈嵩庆和福建学政、苏斋私淑弟子叶绍本惊叹不已。次年,李彦章入京参加会试,“朝士皆以国器相期许”⑧。嘉庆二十二年,翁方纲特意拈出李氏少年中举之事,颇为自得地说“兰成忝得接师生(予与兰卿皆十五岁中乡试)”(《题兰卿小印椟二首》之二)⑨,格外垂青。李彦章《乙亥除夕和覃溪师论诗二律次韵》之一“曾从少小兰成岁,已傍春明次道邻”自注云:“辛未岁彦章初官京师,寓保安寺街,在苏斋西邻,即晨夕请业。”⑩嘉庆十六年,李彦章进士及第,随即择居宣南的保安寺街。据他自述,卜居此地是为了邻近翁宅,以便晨夕请益:“吾师门生满天下……平生有约卜邻宅。”(《题谢蕴山中丞苏潭图用卷中苏斋先师韵》)(11)不过,这仅仅拉近了二人诗学因缘的空间距离,李彦章仍在翁氏门墙之外,结邻翁宅请益的亦不只他一人,与他同乡兼同年的林则徐《题李兰卿〈灯窗梧竹图〉次苏斋韵》即说:“苏斋学士论诗日,京国贤豪尽结邻。”(12)翁方纲也自称:“就吾斋学诗称著录弟子者,亦不下百十辈。”(13)李彦章能在翁氏的众多追随者中崭露头角,进而登堂入室、拜列门下,二人同属闽籍的地缘乡谊起了很大作用。李彦章《乙亥除夕和覃溪师论诗二律次韵》之二云“三生香火夙缘深”,之一云“根因喜接故乡人(吾师占籍北平,其先世实出莆田,亦闽人也)”(14)。道光五年(1805),李彦章外任广西思恩知府,再次提及乃师翁方纲也是闽人,作诗感叹“真是三生香火合”(《野云、爱庐、诗舲、茶农诸君分绘四图以壮其行,因各自题一律记之》)(15)。 地缘乡谊加快了二人关系的升温,而对苏轼的一致喜爱则成了二人缔结师生之缘的关键。嘉庆二十三年,李彦章作《哭苏斋先生》六首之三曰:“前身玉局缘相结……十载渊源感最深。”(16)这不仅仅是对乃师翁方纲的人生写照,更是对苏轼乃二人师生缘分促成者的郑重追念。朱珔亦曰:“君固苏斋高弟子……夙共玉局倾词源。”(《余先成一诗,谓啸轩在黄不在苏。复核公集,于惠州时,定慧寺僧卓契顺寄书事,有足风者。知公实寓此,立祠宜也。特其主僧乃守钦,非禺师,亦未闻构轩耳。因为续咏并录奉呈》)(17)入翁门之前,李彦章已推尊苏轼:“少时戏作金焦行,气如天马行晴空。诗成观者颇称意,谓我豪宕追坡公。”(《舟中望金、焦二山喜而有作》)(18)嘉庆十八年,翁方纲作《李委吹笛图》诗,该图是寿苏会的常见供品。李彦章则自比作当年为东坡吹笛庆生的李委,苏斋弟子吴嵩梁《李兰卿侍读得树根,肖东坡赤壁闻笛小像,十二月十九日为公作生日,供此赋诗》也说:“李委毋乃君前身,结此千秋文字缘。”(19)李彦章与李委姓氏相同,且都有寿苏之举,如此比附,十分贴切,自然赢得了翁方纲交游圈的群体认同。 自嘉庆二十年除夕李彦章自称正式拜入翁方纲门下,至二十三年正月翁氏离世,短短两年间,李彦章从“列后进”的“小门生”变为“得髓得神”的“大弟子”(20),成为京师寿苏会的新掌门人,此中原委值得细究。嘉庆十四年至二十三年这十年间,翁方纲仅在嘉庆十七年主导过寿苏会(21)。由此可见,翁氏晚年精力不济,亟需寻觅合适的接班人。李彦章入门虽晚,但出现在合适的时间节点上。翁方纲将他定为衣钵传人,还得从《薇垣归娶图诗序》说起: 兰卿未冠成进士,橐笔薇省,品学才地有声京师。供职二年,始以癸酉八月乞娶得请,一时公卿士夫图画歌咏以荣其归。余既作诗贻之……及再入秘阁,将直枢禁,然无日不来吾斋赏析考证,从游日亲,学亦日进。回忆三十年前与冯、谢二子日日论诗,尚未能如此笃挚也。往者渔洋之门独许李丹壑为言诗得髓,兰卿来吾斋虽晚,而天才英特,嗜学好古,卓然必成,吾实不能以丹壑限量之。(22) 嘉庆十八年八月,李彦章归闽娶亲,次年秋还朝,翁方纲等师友为之绘图赋诗,一时传为美谈。嘉庆二十年二月,李彦章补授内阁中书,入值禁垣,蜚声都下,且侍奉翁氏益亲,执业日勤,学诗论诗之“笃挚”,超过了三十年前向翁氏请益的冯敏昌、谢启昆。这强化了翁方纲向李彦章授予寿苏大纛的决心。早在乾隆五十九年八月,翁方纲作《谢蕴山诗序》,仿效太老师王士禛(渔洋)的做法,将谢启昆比作诗有别才的李孚青(丹壑)(23)。不过,谢启昆于嘉庆四年作《上覃溪师》说:“以丹壑比之,诚非启昆所敢当者。”(24)随着谢、冯于嘉庆七年、十一年先后离世,苏斋论诗称意者几乎无人。嘉庆十四年,翁方纲作《冯鱼山诗集序》,仍然声明弟子中唯谢、冯二人最为称意(25)。而李彦章的强势加盟,可以说填补了近十年的空缺。巧合的是,王士禛得意弟子李孚青十六岁中进士,同姓且十五岁中进士的李彦章显然比谢启昆更切合这个比附。需要说明的是,翁方纲曾以吴嵩梁来递补谢启昆:“吾与西江诸友论诗,前则谢子蕴山,今则吴子兰雪最其秀也。”(《庐山纪游图序》)(26)但吴嵩梁说“我愧苏斋得髓人”(《是日再题罗两峰坡公游迹画册》)(27),与谢氏一样不敢以翁氏衣钵传人自居。故翁方纲再度引用渔洋得意弟子李孚青的故事,认为李彦章与之相类,且不可限量,这实际上是在宣告得意弟子的更替。嘉庆二十年冬,翁方纲作《论诗寄筠潭观察二首》之一称“复得兰卿约茝邻”(28),告诉叶绍本,幸有李彦章、梁章钜相伴论诗;同年除夕,李彦章作《乙亥除夕和覃溪师论诗二律次韵》,也说“此身未悔登门晚”(之一),有幸与梁章钜“得髓得神方共勉”(之二)(29)。从此,李、梁取代谢、冯,成为翁氏得意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