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21.06.001 在元明之际,以浙东文人群体为核心,子书写作成为当时令人瞩目的一种文坛现象。其中既有宋濂《燕说》《龙门子凝道记》与刘基《郁离子》此类广为人知的名作,也有苏伯衡《空同子瞽说》,王袆《卮辞》《述说苑》《续志林》《演连珠》《丛录》,戴良《治平类要》,叶子奇《草木子》,甚至杨基《论鉴》,等等。至于其他文人别集中的同类作品,更是不胜枚举。早在明代胡应麟便已发现此一现象。他说:“吾郡宋、元二季词章、学术冠天下,独子书蔑闻,国朝《郁离》外有苏伯衡之《瞽说》焉,《凝道》外有宋景濂之《燕书》焉。《瞽说》几亚《郁离》,《燕书》大过《凝道》,皆婺中子书有秦、汉风者,足为明兴正始。”①从易代文学思想研究的角度看,这些子书类作品有两点不应被忽视:一是私人化写作的自由随意性,往往超越承平时期而呈现出相当的思维高度;二是文学化的书写方式,显示出丰富的文学观念与创造性的灵巧构思。 一、子书的私人化写作倾向与文人思想活力的释放 在中国古代,所有典籍被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则子书的类别属性往往是相对于经书而言的。有人曾将儒学分为两种基本形态:“一是疏离国家权力时期的原始儒学,二是与国家权利紧密结合的儒家经学。”②子书则是与儒家经学相对应的私人著述。最早对子书做出系统概括的是刘勰,他说: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述道言志,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蹖驳者出规……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③ 按刘勰之意,子书内容乃是“入道见志”,功能是“枝条五经”,目的则是“疾名德之不章”而渴望“送怀于千载之下”的声名不朽,至于其具体写作状况,则呈现出“其纯粹者入矩,蹖驳者出轨”的复杂形态。在此更为重要的还是刘勰对于子书写作前提的提示:“身与时舛,志共道申。”也就是作者遭逢现实困境,难以通过正常途径以建功立业、立身扬名,只能通过子书写作而“炳耀垂文,腾其姓氏”。证之以元明之际的子书写作情形,可知刘勰之所言为不虚。宋濂《龙门子凝道记题辞》曰:“濂学道三十年,世不我知,不能见其一割之用,颠毛种种而老将至矣。于是入小龙门山著书……百世之下,庶几有好之者。呜呼,德泽弗加于时,欲垂空言以昭来世,志士之深悲也。仰瞻宇宙,操觚兀坐者久之。”④宋濂的题辞,犹如对刘勰论述子书文字之诠释,他身处乱世不能有“一割之用”而又老之将至,只好入山著书以求“百世之下,庶几有好之者”。在中国历史上,子书虽不必然皆出现于易代之际,但易代之际出现子书的可能性更大且具有较高水平与思想深度,如徐幹之《中论》、王通之《文中子》、邓牧之《伯牙琴》、唐甄之《潜书》、黄宗羲之《明夷待访录》,等等,均因易代之政治动荡、思想多元而导致文人活力之得以释放。 元明之际所出现的子书同样彰显了当时文人的思想活力。首先是子书思想空间的极大扩张与丰富的包容性,其中儒释道交融是其显著特征。比如宋濂在其他著述中均严守儒者立场,但在入山为道士后所作《龙门子凝道记》却有鲜明道家色彩。尽管有人曾指出:“《龙门子凝道记》一书名义看似道教色彩浓厚,而实质内容却以儒学思想为核心,具有外道内儒的特点。”⑤但无论从作者道士身份还是“四符”“八枢”与“十二微”的框架设计,均与道教有脱不开的关系。比如其中有二则有类于连珠体的格言曰: 龙门子曰:“人行仁义而恶衣服者,是素椟蕴玄珠也:外若贱而内实贵。人狥利欲而美冠裳者,是芳绮覆粪丸也:外虽馨而内实臭。”⑥ 龙门子曰:“象以牙而成擒,蚌以珠而见剖,翠以羽而招网,松以明而致热,犀以角而就烹,麝以脐而被获,雉以采而受羁。当今之世,士以文自著者,盍视此数者以为戒哉?”⑦ 孔子曾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但宋濂在此却将内外之美恶对立起来,已不符合圣人之本意。当然言行不一、表里不符乃是世俗社会之常态,尤其是在社会黑暗、政治混乱之末世,更是司空见惯之事,宋濂第一段议论尚不失儒者立场。然而文以害身的说法就很难再用儒家视角解释。《庄子》“人间世”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⑧庄子说带给人危害的是有用,宋濂说带给人危害的是有文,其论述思路如出一辙,在此很难说宋濂没有受到道家思想影响。当然,最直接的诱发因素还是易代之际战乱频仍的现实,在一个诸方割据政权并立的时局中,都在争取文人为己所用,那么文名就成为危及生命的祸端,所谓隐姓埋名乃是那一时代隐逸文人的常见举措,则庄子的人生哲学就会成为必然选择。由此,宋濂在子书写作中并非仅只冒了释道的名头而为真正的纯儒。钱穆曾论元代之儒道关系说:“盖其时之新道教,大抵皆阳道而阴儒,非儒术不足救世,而儒术非掌握政治教育之权势位望则其道扞格,故改修老子之道以自晦。”⑨此论是通观元代政治大势之概括,自有其历史真实性。但依一句“阳道而阴儒”似不足表述其复杂情状,以儒治国而以道安身,才是儒道融合的真正要义。 其次是通达的眼光与广博的学识,体现了浙东学派融道德、文章与事功为一体的通儒色彩。刘基《郁离子》充分体现了此一特色,徐一夔序曰:“郁离者何?离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离子》。其书总为十卷,分为十八章,散为一百九十五条,多或千言,少或百字。其言详于正己、慎微、修纪、远利、尚诚、量敌、审势、用贤、治民,本乎仁义道德之懿,明乎吉凶祸福之几,审乎古今成败得失之迹。”⑩《郁离子》内容相当丰富,绝不仅限于徐氏所言九项,因其目的为“盛世文明之治”(11),故而涉及经国治世的方方面面。比如其论治国:“太上以德,其次以政,其下以财。德久则怀,政弛则散,财尽则离。故德者主也,政者佐也,财者使也。致君子莫如德,致小人莫如财。可以君子,可以小人,则道之以政,引其善而遏其恶。圣人兼此三者,而弗颠其本末,则天下之民无不聚矣。”(12)以德治国,此为儒家基本理念,刘基必须坚守。但行政、财货亦不可或缺。因为天下由君子与小人所共同构成,不能指望人人皆为君子,那么为政便须德、政、财兼顾,而且不能颠倒主次关系。如此主张便非纯儒,而是兼容法家等治国理念,而这都不是儒家经生所能具备的。“天地之盗”篇则体现了刘基超越道德层面的思维,他认为最好的政治与生存方式乃是向自然索取,因为“天地善生,盗之者无禁”。圣人应“教民以盗”:“春而种,秋而收,逐其时而利其生,高而宫,卑而池,水而舟,风而帆,曲取之无遗焉。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结论是:“遏其人盗,而通其为天地之盗,斯可矣。”(13)此种观念非但儒家经书所无,更非一般文人所能梦到。在一个以杀人越货、攘夺财物为普遍生存法则的时代,却想到向大自然获取不尽宝藏而遏制人间争夺之治理方式,只有在一个放松了思想控制的环境中才会孕育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