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不谈世事”一说的提出及其影响 戴复古(1168-1247)是南宋江湖诗人中一个杰出代表,他以诗为业,在当时诗坛上声名颇著。元明清以来不少诗论家和文学史著作在论述宋代诗歌时,都会介绍戴复古诗歌创作成就,同时也往往说到他“每于广座中,口不谈世事”的个性,把他当成与“永嘉四灵”一样吟花弄月,不关心时事政治的避世之士。由于这种看法流传甚广,后世不少学者都不同程度地受此影响,先入为主地对戴复古抱有这种成见。为了更全面深入地了解戴复古,还他一个历史真实,笔者认为很有必要从南宋当时人的评论和诗人自己的诗文创作实际这两个切入点来作一番探讨,看看戴复古究竟是如何对待世事的,从而纠正南宋诗歌研究中这一由来已久的误解。 通过搜集梳理与此有关的文献资料,可知最早提出戴复古“口不谈世事”这个说法的,是宋末元初的诗歌评论家方回。他在《瀛奎律髓》卷二十说:“石屏戴复古,字式之,天台人。早年不甚读书,中年以诗游诸公间,颇有声,寿至八十余,以诗为生涯而成家。盖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糊口耳。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龙洲刘过改之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扁’,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居是也。钱塘湖山,此曹什伯为群,阮梅峰秀实、林可山洪、孙花翁季蕃、高菊礀九万,往往雌黄士大夫,口吻可畏,至于望门倒屣。石屏为人则否,每于广座中,口不谈世事,缙绅以此重之。”① 这是一段关于江湖诗派和戴复古的重要历史资料,它既介绍了戴复古生平事迹,又说明了南宋江湖诗人们从事干谒的大致情况,最后点出戴复古与一般江湖诗人的不同之处是“每于广座中口不谈世事,缙绅以此重之。”很明显,方回说这段话的意思不仅是要说明缙绅们对戴复古的肯定,而且也是表达他自己对戴复古人品方面的赞赏。方回生活在宋末元初,出生于南宋宝庆年间(1227),卒于元大德十一年(1307)。从其生卒年来看,他的年纪要比戴复古大约小六十岁。不过他虽为晚辈,却还能赶上南宋末年,于是和一些年辈较晚的江湖诗人有过一些交往,耳闻目睹了不少关于江湖诗人的奇闻轶事,可以说他对南宋江湖诗人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在他的《瀛奎律髓》和《桐江集》《桐江续集》等著作中,可以见到不少关于南宋江湖诗人生平事迹资料和他对江湖诗人的评论意见,这些文字如今都成了研究南宋诗歌弥足珍贵的重要史料。② 既然方回能够作为“当时人记当时事”,他的话就比较让人信服。他在《瀛奎律髓》卷二十评戴复古《寄寻梅》中所载江湖诗人干谒权贵和“雌黄士大夫口吻可畏”③,以及同卷刘克庄《落梅》诗注④中所述江湖诗祸的有关情况等,都是后人所经常引用的。对于这段历史和有关情况,我们在其它南宋文献中也能找到与此相呼应的一些历史资料,虽然这些资料在细节上会互有出入,但其核心内容则大体一致,可以相互印证。笔者谨举出两条人们耳熟能详的材料加以说明。一是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诗祸”条中谈到刘克庄、敖陶孙、曾景建等人曾有诗篇讥讽朝政,“当国者见而恶之,并行贬斥。”⑤二是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六“诗道否泰”条,⑥记载了言官李知孝与曾极有隙,蓄意寻衅报复,于是故意改动前人诗作,嫁祸给曾极,恰好刘克庄、敖陶孙和陈起等人亦有一些敏感诗句被人论列,于是“皆指为谤讪”,从而引发了令人震惊的江湖诗祸。从罗大经、周密和方回三家对江湖诗祸的记载来看,造成这场诗祸的缘由是十分清楚的,主要是一些江湖诗人议论朝政、影射当权,从而遭到了朝廷的镇压。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笔者还注意到一些其它因素,也对诗祸的发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就是南宋江湖诗人中一些言行不检的人,已经引起达官贵人的不满和愤怒。如有的江湖诗人四处干谒,叹老嗟穷,乞讨钱财;有的则逞口舌之利,信口雌黄,大造舆论,甚至挟制权贵。如宋人黄震在《黄氏日钞》中说:“江湖乞丐之靡,必且干势要、挟阔书,求为司门,求为敖口,求为催租官。”⑦再如费衮《梁溪漫志》卷三“行卷”记载:“近年以来,率俟相见之时以书启面投,大抵皆求差遣,丐私书,干请乞怜之言,主人例避谢而袖入,退阅一二,见其多此等语,往往不复终卷。彼方厌其干请,安得为之延誉?”⑧又如周密说:“淳祐辛亥,郑丞相清之当国,朝议以游士多无检束,群居率以私喜怒轩轾人。甚者以植党挠官府之政,扣阍揽黜陟之权,或受赂丑诋朝绅,或设局骗胁民庶,风俗寝坏。”⑨还有《灜奎律髓汇评》也引用了一段评论:“国运末造,处士横议。此即袁子才论曾茶山诗所谓衣敝褐,足蹑破屣,造士大夫之堂,腼然高座,腾其口说,雌黄当世,挟制士大夫,使人望而畏之,以盗高名,以邀厚利。即山人墨客,村野布衣,无人不以孔、颜、曾、闵自居,且徒党众多,群相附和,使士大夫不敢撄其锋,不敢不遂其欲。”⑩以上这些资料都非常真切地展示了江湖诗人在当时为人所诟病的两个痛点:一是拜谒干请,求名求利;叹穷嗟卑,求人怜悯。二是口无遮拦,信口雌黄;讥刺当权,要挟官员。因此,江湖诗人讥刺朝政势必会得罪君王和权臣;而雌黄当世,挟制士大夫,则不光得罪朝廷而且还直接得罪了一批官员缙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