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3 亚里士多德一般被认为是本质主义者。在他看来,一个存在者有且仅有一个决定其存在并优先于各种次级属性的本质。①另一方面,亚里士多德提出了著名的四因说,认为一个事物可以存在多个方面的原因或解释(aitia)。②但是通常认为,在四因说的框架下,亚里士多德主张一种“首要原因论”:在一个事物的多个原因当中,只存在唯一一个首要的原因,它优先于其他所有原因(如《论动物的部分》639b11-14)。例如讨论假设必然性(hypothetical necessity)时,亚里士多德明确强调了目的因对于质料因的优先性:目的是质料的原因,质料则不是目的的原因。(参见《物理学》200a33-34)为了获得某物为什么如此的知识,我们必须把握首要的原因(同上,194b17-21,195b22)。 更重要的是,亚里士多德经常提到,事物的首要原因等同于它的本质,也就是它的形式因:“显然被探寻的是原因,而这就是本质(
)”。(《形而上学》Z.17,1041a27-28)“‘是什么’和‘为什么’是相同的”。(《后分析篇》90a14-15)③在自然物中,这一本质(即首要的原因)经常被看成是动力因和目的因。(参见《形而上学》Z.17,1041a27-32,《物理学》198a24-27)由此,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要求他坚持“首要原因论”,这个首要的原因就是形式因。至于四因中的其他原因,要么它们可以被看作是形式因,要么它们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就是这个唯一的本质和形式因。 然而,本文旨在论证在《论动物的部分》中,亚里士多德没有像他在《形而上学》和《物理学》中那样,完全坚持一种首要原因论和严格意义上的本质主义。相反,通过考察一些文本,我们发现亚里士多德承认一种“多重原因论”:动物的某些身体部分和特征存在多个在因果优先性(causal priority)上不相互关联的原因(即一个原因并不优先于另一个)。这种意义的多重原因论与前文的本质主义不兼容。因为本质主义要求一个事物只存在一个本质和首要原因,其他原因都依赖于这个唯一的首要原因;但本文主张的多重原因论则否认这一点。这样看来,亚里士多德的生物学探究首先是对原因的探究,而对“某一探究对象是否存在唯一的本质”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开放的。一些动物的身体部分和特征有一个首要的原因和本质。但另一些探究对象不存在其唯一的首要原因和本质;而这影响了本质概念的统一性,不符合严格的本质主义。 在下文中,我们将首先说明什么是亚里士多德的多重原因论,并对其做出两个重要的澄清。其次,我们将分析《论动物的部分》的文本,指出多重原因论可以通过两种模型来理解:合取模型和析取模型。其中,亚里士多德对于象鼻的讨论同时体现了两种模型。之后,我们将回应对于多重原因论的两个可能反驳,指出它们不足以推翻本文的解释。最后,本文认为,尽管亚里士多德的生物学没有彻底放弃本质主义和首要原因论,但是他也并没有在本质主义框架的预设下让所有探究对象都与之相符;相反,他聚焦于各种生物体,追寻这些对象之所以存在的原因。 一、什么是“多重原因论” 《论动物的部分》中的“多重原因论”可以表述如下:对于动物的某些身体部分和特征而言,存在着两个及以上的在因果优先性上不相互关联的原因,这些原因导致了其对应的部分和特征的存在。存在着两种多重原因论的模型:“合取模型”和“析取模型”。对于“合取模型”而言,为了完全把握探究对象“为什么如此”和“是什么”,我们必须要同时提及所有原因。而在“析取模型”之下,为了充分说明这些身体部分和特征“为什么如此”和“是什么”,我们只需要提及其中任何一个原因。 事实上,也有不少学者意识到了亚里士多德的多重原因论,尤其是在合取模型下的目的因和质料因结合的情况。(cf.Sorabji,pp.153-154;Balme,1987b;Lennox,2001a;Leunissen)然而,他们或是没有严肃对待这些例子,或是认为这些例子会对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造成威胁,从而想办法排除多重原因论的存在。本文不但在他们基础上区分出两种模型,进一步确证了多重原因论,而且指出我们应该严肃对待这一现象,并由此反思亚里士多德生物学中的本质主义。 接下来,我们就应用对象和原因的特征两方面,对“多重原因论”做出两个重要澄清。第一,多重原因论的应用对象是某些动物的身体部分和动物的特征。多重原因论的应用对象可以分为两类:(1)某些动物的身体部分,如鹿角、象鼻;(2)某些动物的特征,如人直立。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并不认为,所有的动物整体及其部分都存在多个在因果优先性上处于同一层级的原因。亚里士多德当然会认为,有些动物部分(如心脏)只存在一个首要的原因,这就是它的本质。 虽然本文的讨论对象相比于心脏可能是“次级”的,但这不意味着,这些身体部分和特征没有自身的本质,或者我们就不能探究它们“是什么”或“为什么存在”的问题。有人可能会根据《形而上学》Z.16,1040b5-16,认为生物体的部分都不是实体,也没有本质。然而,我们认为,尽管相对于动物整体而言,这些身体部分在存在论上的地位要差一些;但是这些身体部分就其自身而言,依然有相比于动物整体而言的次级意义上的“是什么”或本质。(参见《形而上学》Z.4,1030a17-b3)一方面,处在动物整体之内的身体部分具有实体性,但相比于动物整体而言,它的实体性更弱。但另一方面,就一个部分自身而言,它存在的原因和“是什么”依然要优先于这个部分的其他偶性特征。④此外,这些存在多重原因的动物身体部分和特征不是自然目的论之外的“例外”,也不是一种偶性存在,而是严格意义上亚里士多德生物学的探究对象。首先,这些身体部分和特征存在的多个原因不是偶然的,而是本然的(per se)的。只要出现了这些本然的原因,就必然会产生这样的部分,而不可以是别样的。其次,亚里士多德在《论动物的部分》中花了大量篇幅来讨论这些身体部分和特征存在的原因,并试图探究它们的本质。如果他认为生物学探究值得关注的仅仅是动物整体和一些所谓的首要部分,那么他完全可以忽略这些具有多重原因的身体部分和特征。再者,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无法拥有关于偶性的确切知识。(参见《形而上学》E.2)如果这些动物的身体部分和特征只是偶性,那么亚里士多德就根本没有必要去探究它们为什么如此存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