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养老护理、月嫂、育儿嫂、居家看护等行业在城市中迅速发展,市场活动进入亲密关系领域,而原先属于私人的领地,无论是个人空间、生活细节还是私密的身体,都需要向陌生的照料者开放。照顾双方不仅在工作与生活场址合一的空间中长期共处,也持续进行着情感的互动和身体上的亲密接触。照顾工作因而被视为一种亲密劳动(intimate labor),它不仅涉及亲密关系中的知识,如个人隐私、身体特征、共同记忆,也涉及亲密关系中的关照,如情感支持、私密对话以及身体服务等(Boris &
,2010)。市场关系与亲密关系的交汇突破了传统以家庭空间为边界的“内外之别”,同时也伴随着角色身份的模糊、转换,以及社会关系的矛盾与协商。因此,近年来不少研究者开始关注新型的市场化的照顾关系,包括这一微观场域中的权力关系和意义建构,尤其是雇佣双方如何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划界工作”(boundary work)去模糊、协商、强化、重构彼此的社会差异和公私界线(蓝佩嘉,2008;苏熠慧,2011;周群英,2019;梅笑,2020)。 上述围绕“划界工作”的研究大多延续着霍克希尔德(Arlie Hochschild)“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r)的概念,聚焦于照顾工作者在与雇主的互动中如何协商生成恰当的服务脚本和角色身份,调适彼此的社会距离,进行情感的管理与再生产(Hochschild,1983)。但在情感劳动的视阈下,照顾过程中的身体往往受到忽视,或者仅被当作履行情感劳动的载体。事实上,在照顾工作中——尤其是对于老、弱、病、幼群体的照料——穿衣、喂食、洗澡、清理便溺等皆是日常劳动的主要内容,而照顾过程中密切的身体互动也触发了双方多重的情感经验和意义建构,如何感知、对待他人的身体,如何协商身体的界线,这些都成为理解照顾实践之伦理意涵和主体经验的关键。另一方面,由于当前市场中有酬的照顾工作仍然延续着传统的性别框架(佟新,2017;吴心越,2019),从业者大多为女性,当照顾者服务的对象是异性时,她们所面对的便不仅仅是公/私、主/雇界线的张力,更多了一重性别身份所带来的尴尬,乃至亲密的身体互动中所隐含的性意味。例如,2006年“打工妹之家”对北京家政服务员的抽样调查发现,家政工遭遇性骚扰的比例可能超过10%(罗德宏,2006)。近年来,老人与保姆之间的婚恋与财产纠葛也频频登上影视剧和社会新闻的版面。照顾双方如何协商性别关系和身体界线是一个关键议题,但目前的学术研究对此仍然缺乏充分的关注。 本研究主要基于养老院的田野调查,考察照护中的性/别身体及其衍生的情感经验、工作策略和社会关系。在这里,使用“性/别”而非“性别”也是为了揭示性别(gender)、性(sexuality)与衰老(ageing)、失能(disability)等因素的复杂关联(何春蕤,2013)。首先,我将呈现照护工作者如何在日常劳动中建构专业界线和工作伦理,通过“性/别身体”与“工作身体”在一定程度上的分离,护理员得以克服面对异性身体的羞耻、尴尬、厌恶等负面情绪,在维护道德自我的同时使照护成为一种例行性的日常工作。其次,长期照护中形成的熟人关系很容易穿透、瓦解照顾双方的专业界线,例如护理员常常会遇到男性老人的性玩笑、带有性意味的身体接触等,但专业界线遭遇挑战之际恰恰也成为另类亲密性产生的契机。针对劳动过程中所遭遇的刻意的性话语和身体接触,护理员不仅很少将老人的这些言行视为性骚扰,反而主动参与这类性玩笑。因此,本研究也将指出,性/别互动与老年、失能身体的复杂交织有助于我们在当前主流的规范性论述之外拓展新的理解。 二、文献回顾 (一)理论视域下的“身体工作” 关于身体与工作之间的关系有着久远的研究传统,从马克思对身体与实践能力的关注、莫斯考察社会文化如何内化为“身体技术”,到福柯揭示劳动者的身体规训与主体形塑。随着社会生产形态的变化,尤其是服务业的兴起,学术研究的焦点从物质生产中的劳动拓展至各类社会互动中的劳动,从劳动主体与劳动环境的关系拓展至劳动者与自我身体、他人身体的关系。“身体功夫”(body work)①的概念正是在这一脉络下出现,它最初指的是人们以“自己的身体”为对象和目的所做的劳动(希林,2011:79)。例如,个人为了符合社会期待而进行的外貌管理和身体塑造,服务业者配合工作岗位表现合宜的身体动作、形象展示和性别气质等(Gimlin,2002,2007;McDowell,1997;蓝佩嘉,1998)。随着近几十年来医疗、健康、美容、照护产业的迅速发展,直接服务于身体的劳动越来越成为工作社会学中的重要议题,不少学者指出原有的概念意涵难以让我们进一步认识当代社会中身体工作的重要特征,因而将“身体工作”(body work)限定为以“他人的身体”作为劳动对象和直接场域的有酬工作,通常涉及对他人身体的治疗、照料、装扮、取悦和规训等。在身体工作的职业光谱中,越是处理成体系的、边界明晰的身体,工作接触越是高度科学化而非个人化的,职业的位阶也就越高,如医生、健身教练、美容师等。较为低阶的身体工作处理的往往是剩余的、被排斥的、外泄的、污染的身体,如照护工作者、性工作者、殡葬业者(Wolkowitz,2002;Twigg,2000;Twigg et al.,2011;Wolkowitz et al.,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