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英美和英德关系反转之谜 19世纪末期,德国和美国经济崛起,并进行帝国扩张,对当时的霸权国英国造成冲击。德美工业在19世纪下半叶狂飙猛进,美国工业总产值在1885年左右就超过英国成为世界第一,而德国也在1900年代与英国并驾齐驱。与此同时,德国在俾斯麦执政后期与威廉二世时期开拓海外帝国,而美国在1898年美西战争后也变为海洋帝国。但是,德美崛起后与英国的关系却大相径庭:德国逐渐被英国视为头号敌人,并最终在一战中交锋;而美国的崛起逐渐被英国所接纳,两国甚至化敌为友。为什么同为快速崛起的扩张性帝国,德国、美国同英国的关系却走向了相反方向? 这个问题乍看似乎不成其为问题:英美都是英语民族,又都是民主体制;而英德在欧洲竞争激烈,同时德国名为君主立宪实是威权制度。但历史比这复杂很多。自美国独立战争以来,英美在19世纪大部分时间都是敌人:1812-1814年双方再次兵戎相见,英军火烧白宫和国会;英国在南北战争中也支持南方,所以直到1890年代英美关系依然紧张。相反,英德之间存在广泛的宗教、文化、血缘联系,比如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母亲是一位德国公主,而她又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外祖母。英德的敌人一度都是法国和沙俄,所以英德1880年代以前几乎没有矛盾。如果说英美都是民主政体,所以更亲近,那么这无法解释为什么英国一度与美国为敌而与德国为友。英美确实相隔甚远,美国崛起似乎对英国没有直接威胁,但加拿大当时还是英国殖民地:英美是直接接壤,而英德没有陆地边界线。①那么,为什么在20世纪之交,美国与英国化敌为友,而德国则与英国化友为敌?我们既需要解释这两对关系何以分流,也需要解释每对关系为何随着时间各自发生了反转。 本文通过比较德美在关键时刻与英国关系的变化,说明大国关系并非只由各种结构性因素以及个别关键行动者因素决定,而更取决于主要国家政治精英在关系网络中的互动。地缘政治竞争无法解释与英国矛盾更深、发展更快、威胁更大的美国为何后来没有成为英国的主要敌人;政体差异无法解释为什么威权制的德国曾是英国的准盟友而民主的美国则曾是英国的敌人,更无法解释英国与其他君主专制国家比如沙俄的结盟。与此同时,领导人物韬光养晦或者高调强势也非德美分流的决定性因素。德国的帝国扩张并不比美国更具侵略性;美国政治家在1895年之后的数年间同样咄咄逼人。德国只是在一个更复杂的地缘政治环境中缺乏相应的富有灵活性的外交策略,从而被锁定于关系困局。 换言之,这些国家及其政治精英的关系结构与其策略性互动彼此关联,进而影响了宏观格局。具体而言,俾斯麦的战略模糊为德国搭建了多重对冲的盟友网络,使德国成为欧洲政局的“稳健行动者”(robust actor);而威廉二世主政后则导致德国的关系网络被拆解,失去主导位置,行动灵活性减少,最终被敌手和盟友锁定而卷入一战。美国作为边缘地带的挑战者,行为强势却最终换来了英国的绥靖(appeasement)。英国在后俾斯麦时代成为欧洲地缘棋局的稳健行动者:从“光荣孤立”(splendid isolation)到构建多重对冲网络。英国对美逐步转为绥靖(1895-1903),对德防范限制但维持了战略模糊。讽刺的是,这种战略模糊却导致了德国在1914年七月危机中的军事冒险,最终英国也不得不对德宣战。这也说明,重大历史结果往往不是由结构性因素决定的线性过程发展而来,而可能是由多次反复的事件序列形成,而导致每次反转的原因也不尽相同。 在方法上,本文使用了包围性比较(encompassing comparison)或者包含性比较(incorporated comparison)(Tilly,1984;McMichael,1990),即不将比较的案例视为独立单位,而是视其为嵌入在一个更大的政治经济结构中的互相联系的单位。在一个互相紧密联系的体系中,假设案例的独立性不但不现实,而且具有误导性。相反,我们应该充分阐释各单位的关联及其对后果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本文比较的不仅是德美两个国家,也是英德、英美两组关系。除此之外,本文也使用序列比较(sequential comparison),将比较安排在不同的时间段,特别是探讨关键行动者如何去应对重复出现的危机(Haydu,1998)。最后,本文的主要案例是英德关系的反转,所以理论阐发和历史叙事都会侧重于此;英美关系的案例则构成对照,能够最大限度地反映为什么结构或者策略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两对反转。② 二、对霸权国与崛起国冲突的解释 关于霸权国与崛起国的敌对和冲突的解释林林总总,下面几种理论代表了主流或者流行的看法。 (一)地缘政治和安全困境:修昔底德陷阱 地缘政治解释强调霸权国家和主要崛起大国的结构性矛盾,特别是崛起国(试图)打破权力平衡(balance of power)的时期的矛盾。这种宿命论式的碰撞就是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或者“大国政治的悲剧”,其背后的机制包括从心理意义上的恐惧到宏观层面的安全困境,从对物质利益的计算到象征地位的竞争(Spykman,1941/2017;Gilpin,1981;Kennedy,1987;Copeland,2001;Mearsheimer,2001;Allison,2017;Ward,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