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近代以来,随着西方现代文化进入中国,都市成为多元文化碰撞与交汇的空间。伴随着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国家与民众的文化张力,人们“现代着”新的日常生活,表现之一便是20世纪20年代以来风靡北平的冰雪大众文化。翻开民国时期的报刊杂志,关于溜冰的花边新闻、溜冰化装舞会、西方的溜冰技法,无论文字与照片都十分丰富,从市井小民到社会精英都乐在其中,令人感受到溜冰的“狂热空气”: 报纸上,社会新闻版的刊载尽是溜冰场上花花絮絮的软性新闻,附刊上文艺版内,也添载起来初学滑冰的技术练习法,和诸般溜冰的新花样……各学校里,中等而至大学,差不多都也附设上私家团体的溜冰场,一任学生、先生们去自由消遣,自由练习。凡百街市处所,目中所见,无一不是肩挂溜冰刀鞋的男女,耳中所闻,无一不是溜冰场上的轶事趣闻,洋洋洒洒,似火如荼。整个的北京古城,全给着溜冰的狂热空气所笼罩,不能不说一声“猗欤盛哉”了。① 由溜冰带来的冰雪流行文化,掀起了公园、商场、大众传媒等一系列新兴城市公共空间的热闹氛围,带来了服饰、消费、社交等一系列都市生活方式的变化,呈现出如火如荼的都市现代化景观。那么,溜冰的“猗欤盛哉”是如何发生的?大众流行的冰雪文化在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些“文化大众”又拥有怎样的实践逻辑?本文试图通过民国时期北平的冰雪大众文化,理解其生成的动力机制,探讨大众文化与民国社会文化秩序变迁之间的关联。 大众文化理论主要可归纳为三类:(1)大众文化批判理论。利维斯学派认为工业革命带来标准化的、通俗娱乐的大众文化破坏了文化的“有机共同体”,带来“感受性分离”和道德危机。②“大众”成为思想的“乌合之众”,其文化产品挑战精英文化标准和传统社会秩序。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大众文化产品的“文化工业”控制了大众的意识,使作为消费者的大众在接受服务的同时将主体性消解殆尽,批判大众文化以其虚假性、批量化和意识形态化成为资本主义奴役大众的工具。③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延续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诺(Theodor W.Adorno)的批判,认为在西方现代性形成初期,大众文化的确塑造了公共领域,公众以阅读和讨论形成具有批判性的公共交往网络,但是到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大众文化消费主义取代了批判主义,同质化的个人接受行为代替了公众理性的交往,大众文化丧失了社会批判的功能,形成的是追求文化剩余价值的“人为的公共领域”。④大众文化批判理论是在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社会的语境下展开,“大众”以及“大众文化”始终与统治力量对立。中国大众文化论著多沿用西方这一理解路径,将“精英”、“知识分子”、国家力量之外的社会群体定义为“大众”。⑤(2)大众文化平民理论。以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等人的英国伯明翰学派和法国年鉴学派为代表,认为大众的含义是“民有、民享,为民喜闻乐见”。⑥伯明翰学派站在平民立场上批判精英主义,反对文化的雅俗之分,发展出“文化主义”(Culturalism)理论,主张研究普通人的日常文化,认可大众文化的存在并由其探究后面的社会动因。年鉴学派研究大众文化的主要学者是罗什(Daniel Roche),其大众文化研究的经典是《穿着的文化》,追溯了17-19世纪法国服装和时尚的历史,探讨了日常的服饰如何改变着人们的文化观念。⑦另一本《日常物品的历史》探讨了现代社会人们如何通过日常物品的大众消费而成为“物的囚徒”。⑧(3)大众文化霸权(Cultural Hegemony)理论。葛兰西(Antonio Gramsci)认为,人民大众对于“主要统治集团强加给社会生活的总方向给予的‘自发的’首肯”,“这种首肯是由统治阶级因其在生产界的地位和职能而享有的威望(以及由此带来的信任)‘历史地’所引发的”。⑨强调文化霸权使大众同化到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中,这是由国家与社会共同协商达成的。受此启发,以霍尔(Stuart Hall)和本尼特(Tony Bennett)为代表的后马克思主义学者结合葛兰西的霸权理论,试图超越“结构主义”和“文化主义”的对立,认为大众文化并非统治精英自上而下灌输的庸俗文化,也不是民众创造的独立、反抗的文化,大众文化是文化权力和统治关系的角力场,焦点在于文化间的关系和霸权问题。⑩大众文化始终参与到社会秩序的生产过程中,(11)大众可以通过日常生活中对文化产品进行解码、编码的表征性实践而获得文化权力。(12)此乃一种“日常文化霸权”,将精英文化霸权消抹于日常生活之中。 不过,上面的三类理论均无法很好解释近代北平冰雪大众文化的状况。在未曾经历工业革命、资本主义发展的中国,在一个与西方文化碰撞、传统与现代交汇、国家与民众区隔的时代中,北平的冰雪大众文化显示出上述两两之间张力的共融,成为化解上述二分的文化空间。它既不能归于资本主义下大众文化批判的视角来理解,也难以将其归为消费主义下的功利行为;它既具有对传统社会的某些反叛和对平民“大众”压抑的释放,又是一批传统社会精英的文化“时髦”空间,将西方新的文化纳入到民族主义的话语之中。本文在理论上,尝试把北平的大众冰雪文化归纳为民国时期社会文化秩序转型中的一种“文化阈限共融”,以理解上世纪20年代北平冰雪大众文化对中西方、传统与现代以及国家与民众三者之间张力的文化交融。 所谓“文化阈限”(cultural liminality),是指两种文化秩序之间转换或并接的文化空间。阈限理论来自特纳(Victor Turner),他认为社会生活是一个“高位与低位、共融与结构、同质与异质、平等与不平等的承接过程”,(13)强调临界阈限中的共融(communitas)状态在社会秩序转变过程中的作用机制:人们借由仪式、神话一类象征性行为进入这一状态——暂时摒弃社会结构的诸多规则和义务的束缚、被社会结构禁锢的情感得到解放的“无地位”(statelessness)的、“愉悦”的边缘状态,在离反结构(Anti-structure)中,大量隐喻“将熟知的和陌生的事物特点合并在一起或者将熟悉的特点进行异化的合并”,“隐含的意义、暗示、价值观念同它们的字面意义交织在一起”,被愉悦状态中的个体有意识地吸收和接受,(14)从而完成社会文化秩序的转变。在冰雪大众文化的临界阈限中,各种文化交织,各种主体共存,挑战原有的秩序等级,消融了东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国家与民众等等界限。不同的文化秩序在这里碰撞、交融或并接,冰上“娱乐游戏”成为社会转型的“过渡仪式”,文化的情性和习性成为共融的场域,并蕴育着新的秩序生成。如霍尔在大众文化与社会变革的讨论中认为,“转型”是大众文化的核心,大众文化是转型发生作用的基础,因为它触及大众生活的中心。(15)民国时期北平的冰上大众文化,可从下述三个文化秩序的转型及文化阈限的共融来思考。 二、无问西东:西风东渐中的文化具身性 北平在上世纪20年代开始兴起的溜冰新潮是在中西方文化冲突碰撞中形成的。“清季中国士人仍以文野分华夷,自视为‘天下’文化中心,而视洋人为‘夷狄’,到后来主动承认西方为文明,从‘师夷长技’到承认其为‘西人’……‘西潮’渐成‘中国’之一部分”。(16)北平的大众冰上文化将西方现代性通过溜冰活动具身性(embodiment)的落地中国,却显示出并非冲突的文化共融:在溜冰热的过程中,身体成为东西方文化的表达主体,国家、精英和民众不分彼此地位而活跃于冰上,本土化的“中国的西方”身体观念也在冰雪文化中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