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魅”——“世界被祛除了迷魅”(Entzauberung der Welt,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是马克斯·韦伯对现代性所做的根本判断之一。一般认为,“除魅”及相关概念“铁笼”与18世纪末德国诗人席勒有关,而席勒美学的主题,却是以艺术来为现代世界“赋魅”。事实上,韦伯同时也指出了“除魅”之后的一些“返魅”行为,尽管他是以不屑的、批评的语气来谈论这后一方面的。参照席勒的有关论述,可彰显韦伯所约略提及的“返魅”的重要性。韦伯之后,批判理论家瓦尔特·本雅明与提奥多·阿多诺就“复制艺术”与“灵韵”的关系的讨论,也涉及这个问题。根据这样的语境并结合现代文化实践,我们有理由认为,“赋魅”(包括“返魅”)不但是“除魅”的后果之一,而且是与“除魅”同时展开中的一个过程。现代文化的内在动力与方向应当在“除魅-赋魅”的悖论逻辑上来理解。 一、席勒:“诸神”之后有诗人 《马克斯·韦伯社会学文集》的英文版编者指出:“理性化原理是韦伯历史哲学中最一般的要素。……韦伯在思考这个过程引起的人的态度和心智的变化时,总喜欢引用弗里德里希·席勒的一个说法:‘世界除魅’。”①但无论是在1917年的演讲《学术作为一种志业》中,还是1919-1920年修改《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时所增加的有关“除魅”的论述中,善于使用文学作品的韦伯都没有提到席勒。当然,任何一种重要观念都不是凭空而起,真要追溯“除魅”论的源头,不但席勒,甚至16世纪的加尔文主义也应包括进来。奥地利学者弗里德里希·希尔就分析过加尔文主义的“除魅”后果。他指出:人类长期与世界融为一体,“……圣方济还和鸟说话。一直到18世纪,人们还认为:动物和人一样,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对动物的审判屡见不鲜。罗马公教徒在物体面前常抱一种仿佛是对魔法的敬畏或对圣事的恭敬,生怕侵犯了自然中的神圣秩序……”加尔文主义改变了这种不合理性的传统看法。希尔认为:“加尔文主义使宇宙失去了精神上的魅力……人被从物的世界中分割出来,物的世界被看为纯粹物质;个人又和其它人分割开,成为孤立的人。在古代社会中,宇宙被看成是受魔法控制的;在罗马公教会统治下,宇宙被看成是一个和圣事相联的世界秩序。加尔文主义却发展一种对事物、商品、武器和人的崭新的看法。这种看法的特点在于就事论事,这种思想在古代社会或罗马公教会之下是难以想像的。”②韦伯的新教伦理研究,主要的经验材料和论述根据就是加尔文主义,他当然理解希尔所说的这一切。 不过,自觉地以“除魅”作为一个历史判断,确实始于席勒1788年的《希腊的群神》一诗。据席勒的诗意判断,西方文化有三大阶段。希腊神话所叙述的是群神统治的美丽世界,那时“万物都注满充沛的生气”,“人们把自然拥抱在爱的怀中,给自然赋予了一种高贵的意义”,万物“都显示出神的痕迹”,连宗教仪式也消除了一切可悲的克制和沉郁的严肃。但基督教来临后,诸神退隐,上帝成为唯一的神。这个神不再是人与自然的朋友,也不再关心生命与爱:“为了要抬高一位唯一的神,/这个多神世界只得消灭。/我望着星空,我在伤心地找你,/啊,塞勒涅(即月神——引者按),再不见你的面影,/我在树林里,我在水上唤你,/却听不到任何回音!?”近代以降,笼罩万物、禁抑感性的上帝被理性放逐,新的上帝即“科学”更强力地清除了世界的神道和神迹,曾经美丽的世界成为刻板的机械。下面一段诗就是席勒的“除魅”论: 被剥夺了神道的这个大自然, 不复知道她所赐与的欢欣, 不再沉迷于自己的妙相庄严, 不再认识支配自己的精神, 对我们的幸福不感到高兴, 甚至不关心艺术家的荣誉, 就像滴答的摆钟,死气沉沉, 屈从铁一般的规律。③ 在诸神统治—上帝压迫—科学支配的历史叙事中,西方文化最重要的事件,不是基督教衰落和现代科学的兴起,而是诸神的退隐和古典世界的消失。就给世界“除魅”而言,从基督教到现代科学是一个连续的过程。 黑格尔充分理解席勒在《希腊的群神》中所表达的悲情,但他认为,这种对希腊艺术的哀悼之情,源于诗人“对基督教世界持对抗的态度”;而这种态度又源于一种艺术的观点——“从艺术的观点来看,古典时代文化的衰亡毕竟是很可惋惜的。”④然而,这种“艺术的观点”没有看到古典的局限。在黑格尔看来,艺术的根本概念就是精神内容和感性形式的有机统一,希腊艺术是神的精神在具体的人的形象中显现,是人的形象与神的和谐统一。问题是神圣的东西应当是自由的和无限的精神,而古典艺术用以表现精神的人体毕竟是有限的、不自由的,古典艺术必然要解体而让位于浪漫艺术,这才是精神生活的更高阶段。席勒没有这种发展的观点,所以没有看到基督教的肯定方面。席勒诗云:“难道这凄惨的寂静/就使我认识到我的造物主?/他的罩衣像他自己一样阴暗,/对他的礼赞中是我的忍让。”⑤黑格尔认为,这里所说的“忍让”,其实只是僧侣们和启蒙运动对基督教的一种误解,真正的基督教并无如是主张⑥。所以席勒此诗“是由对当时思想抽象起反感而回到留恋古典型艺术时的心情所产生的。……他首先赞扬希腊的世界观,因为它把整个自然界看作全是生活灌注的,充满着神的。接着他转到现代以及它对自然规律的散文式的理解和人对神的态度”⑦。黑格尔进而认为,不只是席勒,歌德的《科林斯的未婚妻》也有同样错误。歌德此诗叙述人鬼相爱的故事。一个雅典青年到科林斯(基督教最早传播的地方)访问他的未婚妻,但那里的人在此期间都已成为基督徒。未婚妻之母得了病,她许诺把女儿的青春和肉体献给上帝以换取自己的痊愈。男青年不知道这一切,他一整夜都在黑暗中拥抱着他的未婚妻,相亲相爱。拂晓时母亲进入房间,真相大白:她是从坟墓里逃出来的死神,又把未婚夫也拉入死亡,一对有情人将在火葬中获得宁静⑧。歌德此诗肯定了古典的自然人性并以此控诉基督教禁欲主义,其历史观念、伤怀情调甚至语言选择,都与席勒一致。所以,黑格尔说:歌德“在这幅生动的画面里更深刻地描绘了爱情的抛弃。这种抛弃并不根据真正的基督教义,而是根据对忍让和牺牲精神的要求所作的曲解。歌德拿人类的自然感情和这种虚伪的禁欲主义作了对比,这种禁欲主义诋毁女子结婚,认为强迫的独身生活比结婚更为神圣。正如在席勒的诗里,我们看到希腊幻想与近代启蒙运动的知解力的抽象产品之间的矛盾对立,在歌德的这首诗里,我们也看到希腊人从伦理和感官两方面要求出发所得到的一些错误观念这两方面的矛盾对立”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