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中阿Q的“革命”,自来是一个聚讼纷纷的话题。郑振铎就曾认为“革命”的阿Q与之前的阿Q“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①,革命文学论争中“围剿”鲁迅的革命文学派认为阿Q的“革命”是歪曲丑化了革命,后来的左翼话语乃至当代早期的主流观点则主要是从反思辛亥革命局限性的角度看待阿Q的“革命”,而1980年代之后的“新自由主义”话语则普遍倾向于将阿Q的“革命”与历次政治运动中一些农民的过火行为联系起来,以“重写”历史。汪晖在2010年成稿的《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中将阿Q的“革命”作为全篇聚焦的问题意识之一,其分析的“六个瞬间”,以及“生命主义”与“向下超越”②等重要命题都围绕着这个问题意识而展开,与“新自由主义”话语形成对峙,接续和深化了反思辛亥的理路。汪晖的论述有着大历史的视野和深沉的情怀,探讨了中国近代底层革命的正当性与必然性。 本文则拟从阿Q“革命”故事的另一个维度进行观察。阿Q当然有权利也有理由反抗,寻求改变。然而,反抗和寻求改变的方式、路径,也决定着意义与结局,而这个方式和路径,则取决于主体的意识。在此我们可以参照19世纪中叶欧洲的状况,正像《共产党宣言》所指出的,当时反抗资本主义、寻求改变社会现状的势力来自于种种大相径庭的方向,区别它们的标志是其各自选取的方式和路径,而本质的区别则在于其各自的意识究竟来自哪一个群体的社会生活③。近现代的中国,有反抗本能的人,也有很多寻求改变之人,极而言之,军阀也会反抗当权的军阀,甚至就连日本军国主义势力都宣称“反抗白人殖民者”。阿Q这样的底层人,反抗和寻求改变的意识也有很多种,那么阿Q的“革命”到底是出于哪一种?这种意识在中国近现代史中到底有怎样的意味?为了思考这些问题,我们还是要再次回到阿Q“革命”问题的原点,即鲁迅所谓“阿Q似的革命党”究竟是什么意思。 鲁迅正是在回答郑振铎的疑问即阿Q竟做了革命党“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时,提出了“阿Q似的革命党”这个说法: 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我的阿Q的运命,也只能如此,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其实这也不算辱没了革命党,阿Q究竟已经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此后十五年,长虹“走到出版界”,不也就成为一个中国的“绥惠略夫”了么?④ 这段话中的每一句对于理解“阿Q似的革命党”都很重要。在鲁迅研究史中,王西彦(《论阿Q和他的悲剧》,1957年)和支克坚(《关于阿Q的“革命”问题》,1979年)等前辈都强调了必须将这段话读作一体。如果只参看前两句,那么第三句里出现的“阿Q似的革命党”这个词组似乎从阿Q参加“革命”的必然性与正当性解释就足以与之相合了。然而,第四句却清楚地告诉我们:鲁迅认为“阿Q似的革命党”是他“很愿意”不再出现,而却“恐怕”还会出现的。在第五句中,鲁迅将阿Q与高长虹进行了对比,从这个对比句理解,则高长虹在鲁迅看来便是辛亥革命十五年后的“阿Q似的革命党”,而且比阿Q等而下之。高长虹在历史上的功过得失,以及他与鲁迅之间的恩怨纠葛,是另一个话题,至少在鲁迅写此文之时,“高长虹”只要出现在鲁迅笔下就无疑是个反面角色。那么,“阿Q似的革命党”也就无疑不是个好词,而且,其贬义正和“人格”有关,犹言:阿Q之聊胜于高长虹之流者,也只在他确是“用竹筷盘上他的辫子了”而已。 我们再重读这段话的第二句,即直接回应“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的那一句。鲁迅说“革命”是阿Q的“运命”。一般来说,谈到“运命”,则人都是被动的而非主动的,但阿Q的“革命”当然是主动的,因此有必要再辨析一下“运命”这个词的含义。如果超出主动和被动的范畴,那么“运命”表达的其实是:人在其中无能为力。也就是说,中国既然革命,阿Q就会做革命党,这是阿Q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这个“运命”是阿Q之为阿Q所决定的,也就是说,正是这个人物的“人格”所决定的。之所以“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原因正在于此。阿Q之“革命”,正是其“人格”的自然延续,或者说,是其“人格”在特定情境(也就是“既然革命”)中的自然呈现。 那么,这里所言的阿Q之“人格”又到底是什么呢?我们的第一反应或许都是“精神胜利法”。这是多数读者印象最深的,也是作为“文学常识”流传最广的阿Q“标签”,却未必是鲁迅理解阿Q“人格”的锁钥。或许正是“精神胜利法”这个理解阿Q的方式让人觉得阿Q的“革命”不合于其“人格”,因为彻底的或纯粹的“精神胜利法”应该是随遇而安、不思改变的,最多是有衣穿、有饭吃罢了;而阿Q的“革命理想”,即他期望从“革这伙妈妈的的命”中获取的,却是生杀大权、财帛和女人。因此,若是在“人格也恐怕并不是两个”这种理解中,大概就不得不承认:小说第二章中所谓“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⑤,只是阿Q人格的或一表象,而不是他人格的实质或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