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39 文献标识码:A 作为一场兴起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文化运动,浪漫主义对西方世界的影响其实远远超出了文学和艺术批评的领域,而成为推动近现代西方历史进程的一股重要的思想力量。I.伯林(Isaiah Berlin)曾经断言,“浪漫主义运动是一场如此巨大而彻底的转型,在它之后,一切都不同了。”①在伯林看来,这种发端于德意志的浪漫主义是西方意识中最伟大的一次转折,而发生在19和20世纪进程中的所有其他转折都不及浪漫主义重要,而且无论如何都深受其影响。②然而,德国浪漫派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忧郁的乡愁、深刻的情感内省、对“无限”和“绝对”的渴望、对审美经验的推崇、对中世纪的美化,以及带有奇幻和神秘色彩的自然观念等等,这些与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和普遍主义针锋相对的特征,使浪漫主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作为时代潮流的反动而被贴上了非理性主义、保守主义和蒙昧主义的标签。 人们可以在H.海涅(Heinrich Heine)家喻户晓的《浪漫派》(1833)一书中看到这样一种标准的解释。海涅极力贬低浪漫派作家的作品,并且直接将德国浪漫派定义为“中世纪诗情的复活”。③他认为,中世纪艺术的全部任务在于表现用精神制服物质的过程,而浪漫主义艺术则通过一整套传统的隐喻和象征手法,来表现或者暗示无限的事物,使得有限的事物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玄奥的、超自然的色彩,从而使有限事物成为无限的、精神性事物的象征。就此而言,浪漫诗乃是对中世纪基督教唯灵论的再现。④在海涅看来,罗马天主教的世界观已经寿终正寝,所以以施莱格尔兄弟为首的德国浪漫派作为一种不合时宜的天主教复辟主义是反理性和反科学的。 这种关于德国浪漫派的传统解释尽管早已深入人心,但显而易见的是,海涅的批评并没有真正进入德国浪漫派自身的问题意识。不管是对艺术之主权的高扬,还是对反讽的强调与对神话的再造,德国浪漫主义都绝不仅仅是“中世纪诗情的复活”那么简单。稍晚于海涅的德国学者R.海姆(Rudolf Haym)在其关于浪漫派的巨著中虽然也认为,浪漫主义作为一种反现代的思潮在当代意识中已经不再具有吸引力,但他却比海涅更加清楚地意识到,18世纪末的哲学、宗教、科学、文学和伦理生活的发展是理解德国浪漫主义的重要前提,他甚至说,“如果不了解从歌德到蒂克的诗歌运动,不清楚从费希特到谢林的哲学的发展,以及从兄弟会的虔敬主义通往施莱尔马赫的宗教讲话的过程,浪漫派的历史就根本不可能写得清楚”。⑤ 海涅完全否认德国浪漫派受到过费希特的观念论和谢林的自然哲学的影响⑥,而海姆所倡导的哲学与跨学科研究径路则强调了德国浪漫派的哲学或形而上学动机,更加客观地揭示了德国观念论哲学与德国浪漫派(尤其是早期浪漫派)思想之间的内在关联。在早期德国浪漫派的历史语境和问题意识中,对有限存在的诗化或者浪漫化,通过由情感能力和想象力所造就的审美经验赋予自然以精神性的含义,并不是出于一种反理性的蒙昧主义,而是为了超越和克服以主体性反思哲学和主观观念论的形而上学为基础的现代世界的种种异化与分裂,揭示存在的多样性和意义世界的丰富性。在早期浪漫派看来,浪漫诗(romantische Poesie)比单纯遵循逻辑规则的理性反思更加适合于认识无限和绝对,而真实的存在只有凭借自然的诗化或者世界的浪漫化才能够通过自身自我实现出来,由此才能证明存在本身相较于主体或者自我意识的优先性。用早期浪漫派最重要的理论家之一诺瓦利斯(Novalis)的话来说就是,“诗是真正的观念论——对世界的观察如同对一个伟大心灵的观察——是宇宙的自我意识。”(NS Ⅲ,640)⑦在这个意义上,早期浪漫派的确是后康德哲学中的绝对观念论的真正奠基者⑧,他们试图超越根植于主体性原则的近代世界观,在自然的不可还原的审美之维中看到无条件者和绝对自身依其内在合理性与规范性的自由显现。本文将以诺瓦利斯为例,从德国浪漫派自身的问题意识出发,对早期浪漫派的诗化自然的真理观念进行考察。 跟其他早期德国浪漫派的成员一样,诺瓦利斯确实对由启蒙哲学与科学背书的理性主义世界观感到悲观,在他看来,当人们接受那个完全按照量化和机械论的模式来解释其现象的自然,必将会导致异化和虚无主义的产生。不过,诺瓦利斯将彼时正在逐渐形成的浪漫诗视为区别于启蒙理性的另一种理性活动,它能够建立一种全新的、对自然内在的生命和活力有更多肯定的自然观念,而事实上,这样一种自然观念已经由他那个时代的种种科学发展提供了支撑。在作为一个整体的自然的审美经验中,人们能够通过一种非推论、非反思的方式客观地意识到作为有机体的、以自身为目的和动力的自然。对早期浪漫派来说,这种使已经祛魅了的自然重新返魅的浪漫化或者诗化的活动,绝不是向非理性的蒙昧状态的倒退,而是传达出了近代自然科学所无法传达的更高的真理。诺瓦利斯将此概括为:“诗是真正绝对地真实。这是我的哲学的核心。越富有诗意,就越是真实。”(Poёsie ist das
cht absolut Reelle.Dies ist der Kern meiner Phil[osophie].Je poёtischer,je wahrer.)(NS Ⅱ,647)他认为,只有当一个哲学家对整个自然具有了诗人那样的美感,它才能对超出了量化和机械论解释模式的自然具有合乎理性的洞见,由此才能使浪漫诗为自然注入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