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83-0214(2021)10-0066-13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舞台,是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鲁迅这些《新青年》启蒙知识人的天下,然而,也有与他们唱对台戏的人物。在前期,主要是晚清最早的启蒙者“旧派中的新派”,而在后期,则是另一种类型的新古典主义者,以学衡派知识人最为典型。学衡派是有着古典情怀的新派人物,可以称之为“新派中的旧派”。他们与清末民初的“旧派中的新派”是不同的。所谓“旧派中的新派”,指的是晚清末代士大夫中的新潮派: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章太炎、杜亚泉等,这些在晚清领时代风骚的启蒙先行者,在新文化运动当中,最初一代新潮派已经“老”了。他们被一般年轻人视为旧派人物,或者说是“半新半旧”人物,就像罗家伦批评杜亚泉那样:“你说他旧么,他却象新,你说他新么,他却实在不配”①。而学衡派与这些“旧派中的新派”不同,他们在美国名校受到系统的、良好的学术训练,知识系统是新的、西方的,然而他们的关怀却以守护中国文化本位为己职,与同样是留美归来的胡适这些启蒙知识人为敌。 从某种意义上说,学衡派与启蒙派的论战,是新派知识人的内部较量。为什么同样是留美学生,他们的文化立场截然相反?这与他们的家庭出身、活动场域与“文化惯习”有何关系?学衡派与启蒙派各自接续了晚清以后什么样的知识传统的精神脉络?为什么学衡派在文化主导权的争夺战中不是启蒙派的对手?作为受过新学洗礼的古典主义者,他们的观念与行为之间又有一些什么样的矛盾和紧张?本文将对这些问题逐一进行分析和研究。 一 留美学生的分化 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围绕着文化话语权的争论,主要是三派知识人的角逐:“老新党”(旧派中的新派)、“新青年”和学衡派(新派中的旧派)。从年龄和出身来分析,会发现一些很有趣的现象。 首先,三派知识人是前后相继的三个年龄断层之人。“老新党”之中,梁启超和杜亚泉都是1873年生人;“新青年”之中,陈独秀1879年生人,李大钊1889年,鲁迅1881年,周作人1885年,胡适1891年;学衡派之中,陈寅恪1890年,梅光迪1890年,吴宓1894年,汤用彤1893年,胡先骕1894年,张鑫海1898年。整体而言,“老新党”是1870年代之人,“新青年”是1880年代之人,而学衡派,则是1890年代之人。虽然也只是十年左右的差别,但在清末民初的大变局之中,三代人所受到的教育是不同的。“老新党”们是最后一代传统士大夫,接受的是以科举为中心的私塾和书院教育,之后自习西学,虽然吸取了不少新学“词汇”,但“语法结构”依然是传统的。“新青年”们是在科举已经废除的清末接受的教育,最初是在亦中亦西的学堂,后来是去日本留学(留学美国归来的胡适是个案),他们是中国第一代现代知识人,“语法结构”已经是新的,但残留不少旧学的传统“词汇”。而学衡派,除了柳诒徵等特殊的个案之外,大都有机会留学美国,他们的知识结构完全是现代的,但文化关怀却是古典的。 从家庭与学校出身分析,“新青年”四位主将陈独秀、胡适、李大钊和鲁迅,皆出身大户人家,但早年都有不幸,不是父亲早逝,就是家道破落。陈独秀出身于世家大族,但后来破产,被陈独秀称为“白胡爹爹”的祖父望孙成龙,方式粗暴,经常毒打他,他后来多次自称是“没有父亲的孩子”②。鲁迅少年时家道中落,深感世态炎凉,胡适和李大钊的童年都是孤儿寡母,胡适的父亲在他三岁时去世,李大钊甚至是遗腹子,家庭的残缺不全与童年的不幸,刺激出四位“新青年”领袖的叛逆性格。除了胡适留美之外,其余几位皆留学日本。相比之下,学衡派几位核心人物多为贵胄之家出身,成长之路多受祖荫庇护。胡先骕祖父为清末重臣,钦点探花,后来出任贵州学政。其父出身举人,官至内阁中书。他本人在民国建立之年即留学美国,先后就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哈佛大学。梅光迪出身于宣城望族,入学安徽高等学堂、复旦公学,考取庚款留美。汤用彤的父亲是晚清进士,先是在北京顺天府学堂读书,后顺利进入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吴宓也是官宦家庭出身,虽然母亲早逝,成为叔父的继嗣,但也衣食无忧,少年在陕西弘道书院求学,后进入圣约翰大学,随后考入清华,成为汤用彤的同学。 在民国初年,就有“一流留美、二流留日”的说法,显然,学衡派比启蒙派的留学经历要光亮得多。学衡派的几位核心人物,除了年长的柳诒徵之外,都是美国名校毕业,特别是吴宓、汤用彤、张鑫海,都是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同学。清华的学生,多富家和官宦子弟,大多注重学业,仅在谋取个人前途之发展。但吴宓等人,显然有更大的志向,他们对政治无甚兴趣,但对中国文化的前景十分关心。在清华期间,就组织了天人学会,研讨中西文化。他们对当时的新学与旧学人士,都不甚满意,吴宓在日记中说:“晚近学者,于中国古昔圣贤言论,以及种种事理,多好下新解说,而旧学深邃之士,则诋斥之不遗余力。新旧对峙,无从判决。窃谓时至今日,学说理解,非适合世界现势,不足促国民之进步;尽弃旧物,又失其国性之凭依。唯一两全调和之法,即于旧学说另下新理解,以期有裨实是。”③这段话,奠定了后来学衡派的文化基调,一方面要“适合世界现势”,另一方面又要避免“失其国性之凭依”,唯一的两全途径,乃是调和中西文化,对传统的中国文化,予以新的理解与诠释。时年吴宓方才19岁,虽然方向明确,但是尚不知如何着手,他相信:“此等视野,非能洞悉世界趋势,与中国学术思潮之本源者,不可妄为。他日有是人者,吾将拭目俟之,橐笔随之”④。这个他愿意追随其后的“人者”,后来他到了哈佛,果然出现了,这便是学衡派的精神领袖陈寅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