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解放区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它参与革命进程的战斗性:“不论劳动生产,不论日常生活,也不论长篇短卷,不论慷慨婉约”,都是一种肩负着政治使命的“战斗的文学”。因此,解放区作家不仅身兼战斗队、工作队、宣传队等多重身份,同时更是把创作视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战胜敌人,战胜困难的有力武器”。①如果我们单纯地从审美角度,去评价解放区小说艺术成就,“被公认的伟大作品,现在恐怕还难以提出多少”。②由于“战斗性”使其过于意识形态化,基本上都是以整齐划一的叙事模式,去形象化地诠释现代革命的政治理念,虚构历史与改写历史的倾向十分明显。康濯曾否认解放区小说是一种概念化创作,“说解放区的文学是在‘左’的思想指导下概念化的文学,这也不符合事实。我们在解放区就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条条框框来限制我们写作。”③康濯一再强调解放区作家享有充分的创作自由,当然是指在正确的政治导向下去进行创作的相对自由,而不是指作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去进行创作的绝对自由;因为“在战斗的队伍里,战斗的纪律,是幻想和自由的‘紧箍咒’。”④特别是“共产党员的作家,马克思主义者的作家,只有无产阶级的立场,党的立场,中央的立场”,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个人的立场。⑤这就决定了解放区小说的任务和使命,必须要去配合土地改革运动,宣传中国共产党人的政治主张,并积极引导农民参与全国的解放战争。只要我们翻开那些充满着战斗激情的作品文本,很容易就能看到这样一幅幅艺术画面:不是义愤填膺到地“诉苦”,便是泣泪洒血地“说惨”,大家竞相去表现阶级斗争的尖锐性,目的就是要去启发广大读者的阶级觉悟。这种叙事模式在创作实践当中,具体又表现为以下四个方面: 一、“诉苦”与“说惨”:革命启蒙的有效方式 “诉苦”是指在土改运动中,解放区农民讲述自己家庭经济的贫困状况;“说惨”则是指农民控诉地主阶级对他们生存权与生命权的全然蔑视,而这两点都是土改时期发动农民最有效的启蒙方式。“诉苦”与“说惨”的历史背景,是国共两党内战的全面爆发。早在1945年8月日本投降以后,毛泽东就清醒地意识到,内战的危险即将来临,因此他一再告诫全党同志说:“必须清醒地看到,内战危险是十分严重的,因为蒋介石的方针已经定了。”“全国人民、我们的党员和军队”,一定要“早有精神准备。”⑥然而,由于国共两党实力悬殊,“根据以往经验,在内战中如果不发动农民的土地斗争,是很难胜利与坚持的。”⑦故中共中央先后发布了“五四指示”和《中国土地法大纲》,目的就是要“在一万万几千万人口中解决土地问题,即可长期支持战争,不觉疲倦;解决土地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是一切工作的基本环节,全党必须认识到这一点。”⑧发动土地改革运动,固然可以使农民获得物质上的实惠,但究竟怎样才能使他们从政治上觉悟,并成为全国解放战争的主力军?处于危难之中的共产党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那就是“必须是从诉痛苦找穷根入手,使农民回忆地主剥削本质,使农民仇恨起地主,在仇恨地主阶级的阶级直感上行动起来,发动斗争。”⑨而“诉苦”与“说惨”,又离不开“算账”和“对比”,它能“进一步弄清穷人为什么穷、富人为什么富、农民和地主究竟谁养活谁”这一道理,⑩这无疑为解放区小说提供了明确的创作方向。 “诉苦”中的“苦”,在农民与革命的视域中,有着各不相同的自我理解:对于农民而言,“苦难”是成年累月的劳作之“苦”,是环境恶劣的生存之“苦”,是经济贫困的生活之“苦”,它是与生俱来、不可抗拒的一种宿命。比如东北土改时期,“差不多所有的老实农民都相信命,以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11)革命当然不会认同这种说法,它通过启发农民去“忆苦”和“诉苦”,让他们认识到“苦”的根源是“穷”,而“穷”的根源又是地主阶级的剥削压迫。很显然,如果没有革命话语的强劲介入,“苦难”绝不可能从一种农民生存困境的自然形态,转化为他们重新认识自我命运的阶级意识,这就是解放区小说最强大的启蒙功能。比如,在柳青的小说《土地的儿子》里,李家崄的李老三,自己当了一辈子石匠,却连自家的石屋都砌不起来,为了能够活下去,一家人经常“在坡底下的垃圾堆里去翻检别人丢掉的白菜叶子”吃。在马烽的《光棍汉》里,主人公人任命根“十三岁那年”,正赶上闹旱灾,全家早就断了粮,天天靠“吃草根树皮,吃观音土过活”,他爹吃观音土胀死了,母亲把自己卖了五吊钱,买了一张席子埋了他爹。在梅信的《老一亩半家的悲歌》里,“一家老小靠着吃秕子、康、草根、树皮度日,后来吃得孩子大便不下,娘噙着泪往下挖。”在俊青的《血衣》里,李洪福老人因为贫穷,只能带着小儿子四处乞讨,每天都跟着那些逃难的人群,“吃树皮,吃观音土”。在葛洛的《我的主家》里,“我”家里没有土地,穷得什么也没有,“因为多吃了树皮和草根,我们的脸都肿起来了,长着绿光,像死人一样。肚子涨得像一面鼓,一天十次八次往茅房里跑,却连一点粪也拉不出来。”如果要说比“苦”、比“穷”,解放区小说中所有的农民形象,都“苦”不过也“穷”不过《暴风骤雨》里的“赵光腚”:他“一家三口都光着腚,冬天除了抱柴火、跳水、做饭外,都不下炕。夏天,地里庄稼埋住人头时,赵玉林媳妇每天不亮天,光着身子跑到地里干活,直到漆黑才回来。”周立波一下子便将赵玉林打回到了原始社会,甚至活得还不如那些茹毛饮血的人类祖先;至少猿人还会用树皮或野草去遮遮羞,而赵玉林“穷”得连树皮和野草都没有。 解放区作家当然知道,仅仅靠描写农民的“苦”或“穷”,并不能够让他们真正获得阶级意识;因为“苦”和“穷”的原因是多样性的,剥削压迫都还只是一种外在的客观因素,并没有涉及到农民贫穷的自身问题。比如在东北土改时期,佳木斯柳树屯一共有50多户“精贫”农民,其中30多户不是“吸过鸦片”,便是“好吃懒做”,所以其他贫雇农坚决反对他们加入农会。(12)可见“贫穷”除了地主阶级的剥削压迫,还有农民自身的诸多因素。为了促使农民把自己的“苦”和“穷”,上升到阶级关系的认识高度,就必须去掉“苦”与“穷”的主观因素,去凸显“人为制造”的客观因素。因此,解放区小说在诉“苦”写“穷”的基础上,又特意加入了一个“惨”字,并用“说惨”的方式去煽情,以求达到强化诉“苦”写“穷”的社会效果。理由十分简单,“惨”并不属于唯心主义的“天命观”,它是在现实生活中由“人为”制造的,这就为解放区作家的阶级启蒙,提供了一个可以大胆想象的创作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