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26 文献标识码:A 霍布斯如果不是英国最为杰出的哲学家,至少也是为数不多的杰出哲学家之一。作为《利维坦》的作者,霍布斯成了历代最为著名、最受人崇敬的政治哲学家之一。关于其好奇(curiosity)概念,霍布斯并无专章进行详细讨论。但正如J.巴努(Jeffrey Barnouw)指出,在霍布斯之前,没有思想家像霍布斯那样如此积极地看待好奇。①霍布斯的好奇概念,无论就其本人思想还是就思想史演变而言,都影响至深,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这种影响之所以得以建立,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霍布斯一方面淡化了好奇与亚里士多德诧异(wonder)概念的联系,另一方面无视了基督教传统关于好奇概念与哲学知识的道德判断。 在关于科学发现与科学研究的当代叙事中,“好奇”扮演着一种重要甚至是核心的角色。种种重要的科学发现经常被认为始于“好奇”这样一种简单而值得追求的德性。“好奇”这种德性还经常会跟孩子联系在一起,以体现人性中与生俱来的、普遍赋予、生生不息的一种自然能力。②爱因斯坦关于孩子们具有“神圣好奇心”的说法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③这个说法形象地说明了好奇在当代科学话语中具有多么崇高而神圣的地位。人类科学探究不断发展导致好奇心不断扩大。根据R.阿隆(Raymond Aron)的观点,这种扩大影响甚至“更新了”历史学研究及其方法。④“好奇”概念在当代科学中的德性化和神圣化,似乎令人忘记了它曾经有过相当曲折的发展历程。在基督教世界中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好奇”一直被认为是人性中的一种道德恶。在它从道德之恶中摆脱出来的过程中,培根对知识追求的肯定迈出了“好奇复兴”的第一步。不过,霍布斯才是在这个方面更为大胆的思想家。霍布斯完全无视好奇概念身上的道德罪恶感,将好奇概念道德中立化,迈出了德性化好奇概念的第一步。 在其著作的不同地方,霍布斯都强调过人所特有而动物并不具有的一些区分特征,其中包括好奇与语言。P.佩蒂特(Philip Pettit)认为,对霍布斯来说,语言是使得人类思想有别于动物的根本原因。与佩蒂特针锋相对,K.塔布(Kathryn Tabb)认为,在霍布斯那里,不是语言而是好奇这种人类特有的激情使人有别于动物,因为好奇在逻辑上要先于语言。⑤O.玛拉玛(Oberto Marrama)的观点则稍微温和一些,一方面他与塔布一样认为好奇比语言更为根本,指出“好奇这种激情本身足以解释语言能力在人类之中的产生”,另一方面也宣称好奇与语言相辅相成,“一方不能离开另一方而独存”。⑥其实,佩蒂特也没有完全否认好奇概念对霍布斯的重要性。不过,他的确认为语言比好奇更为根本。佩蒂特区分了两种好奇,一种是原初的心灵欲念,另一种是关于对原因和结果知识的欲望。在此基础上,佩蒂特认为,语言的产生满足了自然的好奇心,也促进了因果知识的获得。⑦佩蒂特的观点的确存在过于偏颇语言而轻视好奇之嫌。针对佩蒂特,塔布试图翻转好奇与语言在霍布斯思想中的根本地位。玛拉玛的立场则处于两者之间,试图寻找一个中和点。 过去研究和探讨霍布斯好奇概念的文献重点关注这一概念在思想史上的转折意义,也关注好奇概念在霍布斯著作中的变与不变,但鲜有关注霍布斯好奇概念之哲学意义与其宗教意义的相互关联。这种相互关联同时也是一种紧张状态。将其好奇概念重新置入霍布斯刻意淡化或者忽略的远近背景之中,能够更加透彻地理解霍布斯的好奇概念及其意义。本文重点关注霍布斯好奇概念的哲学意义与其宗教意义之间的关联,并将其置入基督教传统从道德角度否定好奇的思想背景之中,揭示霍布斯好奇概念的现代革新意义,最后简要说明好奇在霍布斯自身思想中的关键地位。 一、霍布斯好奇概念的哲学意义 霍布斯宣称,他思考哲学的方式标志着一个新开始。这个新开始的一个根本意思是有意识地与传统思想方式决裂,尤其是与亚里士多德以及经院主义决裂。但是,在诧异(wonder)概念上,霍布斯与亚里士多德之间的不同,不见得像他自己宣称的那么大。在柏拉图的《泰阿泰德》中,苏格拉底将诧异简要描述为哲学家特有的经验。在此基础上,亚里士多德更为详尽地讨论了作为哲学开端的诧异。 古今来人们开始哲学探索,都应起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他们先是惊异种种迷惑的现象,逐渐积累一点一滴的解释,对一些较重大的问题,例如日月与星的运行以及宇宙之创生,作成说明。一个有所迷惑与惊异的人,每自愧愚蠢(因此神话所编录的全是怪异,凡爱好神话的人也是爱好智慧的人);他们探索哲学只是为想脱出愚蠢,显然,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的目的。⑧ 在这段话中,亚里士多德至少表明了三层意思。第一,人因为诧异而开始哲学思考。这一点延续了《泰阿泰德》中苏格拉底所表达的意思。第二,起初,人诧异于显而易见的谜团,然后进于更为重大主题的谜团,比如说宇宙论的问题。通过这一点,亚里士多德描述了人的迷惑和诧异由浅入深,从小至大。第三,由于经验到了无知,人试图获得知识。哲学探索也就等于求知,其目的不在实用。这一点表明,通过考察自然万物的原因,人想要克服无知、获得知识。这个考察的结果是哲学—神学式的发现:神是万事万物的原因、是第一原则。简而言之,诧异这种激情驱使人逃离无知的洞穴,并通过考察事物的原因而进入知识的清晰,进而归为一本。亚里士多德在这里也表达了神话与哲学在起点上的一致,都起于迷惑和诧异。 G.帕格尼尼(Gianni Paganini)认为,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所表达的古典诧异只是霍布斯好奇概念的一个苍白对应。但是他也承认,霍布斯在处理渴慕(Admiration)这种激情的时候,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诧异概念的回响。⑨无论当与不当,霍布斯的确在其著作中肆意批评亚里士多德及其哲学。不过,我们也要谨慎看待这些批评。霍布斯有时候确实言过其实。其好奇概念虽然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诧异概念,但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霍布斯肯定了亚里士多德关于求知作为人之本性的观点,也肯定了亚里士多德修辞学中关于好奇带来快乐的观点。但霍布斯也的确采用了一种与亚里士多德非常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解释。其一,对霍布斯来说,好奇不仅是对原因的好奇,而且也是对原因所致可能后果的好奇。其二,霍布斯运用“激力”(endeavor)来解释心灵的运动。通过改变运动概念,从而改变亚里士多德解释的世界。换句话说,霍布斯将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从自然与心灵世界中剥离了。在霍布斯那里,运动本身没有目的、没有边界、没有终点。⑩巴努正确地指出了“激力”与好奇概念的密切关联,也指出T.A.施普拉根斯(Thomas A.Spragens)因为没有充分重视好奇概念,才错误地将“激力”理解为斯宾诺莎式自我保存的冲动。(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