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152/j.cnki.xdxbsk.2021-05-008 陈彦书写“装台工人”苦难人生的现实主义力作《装台》,在经历了长达三年多至四次的修改后,终于在2015年10月面世。不同于以往批判现实式的、揭露苦痛式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也不同于“展示贫穷、血腥、悲苦、怨恨等极端化的苦难书写”[1],陈彦“没有极力渲染底层人物的苦难,凸显城市的冷漠与残暴,而是以诗意的情节、温情的叙写、朴实的意蕴使作品叙事充满了温情与亮色”[2]。他以最质朴无华的“方言俚语”来填充作品的“肌理”,并开拓了新的创作题材——“农民工身份的小市民”,且还转换了以往阴郁、讽刺的笔调,代之以悲悯、同情的眼光。据此,我们可以从“在人心”“在人间”与“为人生”三个“场域”阐释《装台》的文学书写,挖掘作品所彰显的人性之光和仁爱精神。 一、夹缝中求存:城与乡之“在人间” “拉美的土地,必然生长出拉美的故事,而中国的土地,也应该生长出适合中国人阅读欣赏的文学来。”[3]898陈彦的《装台》是中国第一部描写“装台人”的长篇小说,其具有中国式的人道主义意味和现实主义底色,是典型的“中国故事”的中国式“讲法”。作品不仅展现了中国十三朝古都西京城的别样风貌,描绘了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城中村的尴尬境地,还深刻描写了如蝼蚁般求存于城市暗格里的装台人的辛酸苦楚。可以说,陈彦是以现实主义的冷峻笔法向民众讲述了一群在城市与农村夹缝中讨生计的底层人的故事。小说没有海市蜃楼般美妙的空中楼阁,也没有器宇轩昂的风云人物,只有点头哈腰四处讨薪的刁大顺,省吃俭用拼命省钱的大吊,折了手指依然出工的猴子,刁钻蛮横出嫁无望的怨女刁菊花,以及冬天年夜里痛哭于地下室的三皮。 《装台》中的许多“下苦人”都是在都市现代化进程中被吸引进城的务工人员,他们是证明城乡流动性加剧的特殊表征符号,他们的经历和遭遇诉说着一个时代的辛酸史,书写着一辈人的“创业史”。这一群体的出现与不可忽视性,引起了许多作家的注意,因此描写这一群体和题材的文学作品也纷至沓来,其中有忧虑城市抢夺农村劳动资源的,也有担心工业化伤害农耕文明的。但遗憾的是,它们大多数都只停留在城市生活的表层,“很少触及城市内在生活肌理,也没有形成城市风格的独特表达。关于城市的文字,往往是漂浮的,甚至是架空的、千文一面的”[4]。它们注意到了现代性文明冲突这一母题,但却忽略了现代文明与传统经典文化和习俗的赓续关系。而能够证明这一赓续关系的地理标志恰恰是城市空间中被遮蔽的城中村,能够证明农村与城市亲密关系的也正是那些无名小辈——农民工。好在陈彦看到了城市与农村夹缝中的这一群体,且没有忽略古典传统文化与今日都市文明之间的血缘关系。陈彦聚焦于城市与乡村的中间地带,探索现代文明与乡村文化冲突中人的生存境遇与情感心理。 论析陈彦的《装台》就不能忽视作品所展现的故事环境——西京城中村这一地理空间。城中村是农村向现代化大都市进化的一个产物,其“作为城市化过程中的中国最典型的居住生活空间,红红绿绿的灯箱和小店招牌、拥挤逼仄的居住环境等成为许多居住其中的底层人的生活见证”[5]。刁大顺是西京城的老门老户,祖上阔绰,拥有尚艺路的小洋楼,也因为地处西京城而使他得到“城里人”的美誉。在这里似乎体面的工作和“退休干部”的“喝茶看报纸”才是这个“城里人”该有的标配。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靠着村子的土地分红早早过上了“小康”生活,他们盖起了层层高楼,靠着收租金赚得盆满钵满,于是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只忙于下棋、打牌、吃喝玩乐。这些人身上透露着一种安逸又颓废的精神气息,但正是这种懒散悠闲的生活状态,却是同为“城里人”的刁大顺望而不得的。刁大顺虽然是城里人,但却整日蹬着破烂三轮车,贩菜、拉私活、装台,他逢人便去恭维,时不时地表表忠心,不断强调自己是个“下苦人”。他活得跟“吊颈鬼”一样寒酸,“他是城里人眼中的农村人,又是进城务工人员眼中的城市人。虽有城市身份却无城市人应有的体面生活,干着农村人都不愿干的活计却拥有地道的城市户籍,这种半工半农半城半乡的尴尬身份决定了他对生活的理解与对自己处境的清醒认知”[2]。他穿梭在城里的个个小巷,吃苦卖力赚银子,幸运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为自己找了第二任老婆赵兰香——一个丧了夫的寡妇。赵兰香带着女儿嫁给“老好人”刁大顺,不仅因为他善良、淳朴,还因为自己和女儿缺少一个落脚的地方,而嫁人是她彻底脱离农村扎根西京城最方便的办法。就这样,两个本质上游离于城市的下苦人结合在了一起,抱团取暖,互相扶持,也算过得幸福美满。但天不遂人意,赵兰香的突然病逝,又一次将顺子拖向了苦难的深渊。 顺子和赵兰香的尴尬处境暗示了现代化进程中城乡之间难以融合的悲剧冲突,但陈彦并“没有让冲突成为唯一的视角,而是在断裂中有连续,让矛盾统摄在移风易俗、流变不已的动态中,最终获得平衡与和谐”[6]。陈彦笔下的小人物们,虽然是城乡交界的边缘群体,但同时也晟西京城建设和美化所必需的民众力量。他们在都市的转型中,总是被轻易抛出生活的常轨,遭受无处容身的痛苦,但是这个城市那深厚的历史人文底蕴,温柔敦厚的文化力量和刁大顺那样有情有义的平凡民众总能给他们一丝慰藉。例如,当刁大顺决心不再装台时,众人三番五次前去劝说,都遭到拒绝,但当他看到大吊女儿被烧伤的脸和等待爸爸挣钱为她植皮那可怜又稚嫩的眼神时,刁大顺心软了,因此他重操旧业,不为自己,只为成全这苦命的孩子和她伟大的父亲。当大吊死后,留下年幼毁容的女儿和没有工作的妻子周桂荣,此时她们比当初赵兰香和韩梅的孤苦无依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都是被城市抛弃的弃儿,无所依托,没有希望,但刁大顺的善良为她们提供了容身之所,并抚慰了她们受伤的心灵。人性的光辉,人心的善念终究还是给她们创立了栖息之地,这不禁让读者感到人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