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2019年的文学创作为关注对象的一篇题名为《茅奖、罪案小说、人道主义以及“铁西区”》的年度文学综述文章中,笔者曾经写下过这样的一段文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之外,我们注意到,在这一自然年度内的中篇小说领域,竟然有一些作家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关注点,投射向了罪案的关切与书写上,形成了一种约略可以称之为‘罪案小说’的写作现象。”①一方面,这些作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到各种罪案上,说明当下时代生活的错综复杂。诚如南帆先生所言:“作为一种人工产品,文学诞生于某一个历史时期,种种文体的定型及其规范无不来自那个时期的文化塑造。没有哪一种文体一铸而定,随物赋形是历史对于各种文体的不懈要求。”②由此可见,罪案小说的被关注,也是有一定的社会历史渊源的。其二,这些作家虽然看起来是在关注罪案,但他的根本意图很多时候却并不在罪案本身,而是要借助于罪案,或者是对历史反思,或者是对现实批判,或者是对人性挖掘。单只是从题材的角度说,东西这部最早动笔于2017年初春的长篇小说《回响》,③也可以被归入到所谓“罪案小说”的行列之中。 或许与小说文体的差异有关,虽然同样都是以具体的罪案为切入点的罪案小说,但与只是借助罪案因素展开叙事的中短篇小说相比较,东西《回响》很明显有着“推理小说”的感觉。所谓“推理小说”,是一种类型小说的名称。很可能与逻辑学的相对发达有关,这种小说最早出现于欧美国家(这个时候尚被称为侦探小说),在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得到长足的发展。大约到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其大本营东移至日本,而且达到了相对鼎盛的一个阶段。“推理小说”的名称,就是在日本被命名的。作为一种类型小说,与侦探小说相比较,其基本艺术程式的主要特点在于,推理小说尤其注重进行科学的逻辑推理,往往会充分地利用各种推理手段,以拨云见雾,精准揭示罪案和侦破过程。一般来说,推理小说都会以其一波三折和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而令人着迷。但请注意,在为东西的《回响》下断语时,我只是说有推理小说的感觉,而没有说它就是一部推理小说。强调这一点,并不是说我们对一般会被归类于所谓通俗文学的推理小说存在文类歧视,其意只在于,对于东西这样一向有着强烈社会关怀的纯文学作家来说,他充其量也只是会在艺术上借助于推理小说的形式而最终实现自己的社会关怀意图。也因此,与其说《回响》是一部推理小说,莫不如说是一部明显借用了推理小说形式的、带有突出精神分析意味的优秀社会小说。 应该注意到,对推理小说形式的借鉴,在东西这里,是一种自觉行为。对于这一点,他在“后记”里有着明确的自述:“下笔如此之难,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对小说涉及的两个领域(推理和心理)比较陌生。之前,我从来没碰过推理,也从来没有把心理学知识用于小说创作,但这次我想同时使用。显然,这两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储备都不够,必须抓紧恶补。”依照一般的常识,小说这一文学文体的本质性规定之一,就是对想象虚构的特别强调。这里所强调的想象虚构,并非是没有任何依据的、完全出于空想的向壁虚构,而是建立在现实社会与真实人性基础上的一种合乎艺术逻辑的想象虚构。一种理想的效果就是,在读者读完小说之后,明明知道这是一种子虚乌有的想象虚构,但却能够心服口服地信以为真。倘若东西没有在以上两个方面下足功夫,那《回响》肯定也就难以获得思想与艺术上的成功。 既然可以被归类于“罪案小说”,那罪案自然也就成为推进故事情节发展的一个核心要素。小说一开始,就开门见山写到了一具无名女尸在西江中的被发现:“冉咚咚接到报警电话后赶到西江大坑段,看见她漂在离岸边三米远的水面,像做俯卧撑做累了再也起不来似的。但冉咚咚马上发现这个比喻欠妥,因为死者已经做不了这项运动。她的右手掌不见了,手腕处被利器切断。冉咚咚的头皮一麻,想谁这么暴虐?”虽然说罪案是小说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但与这个被谋杀者相比较,小说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公,其实是负责勘破这一案件的优秀女警察冉咚咚。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小说开头处,劈面而来的三个字,才会是“冉咚咚”。由于这具女尸被发现的具体地点是西江的大坑段,所以,在将这一案件命名为“大坑案”的同时,冉咚咚他们马上就投入到了案件侦破的过程之中。从“大坑案”此后一波三折的复杂侦破过程来看,这个案件也的确称得上是冉咚咚工作生涯中罕见的一个“大坑”。更进一步地,与这一案件的曲折侦破历程紧密相关的一点是,它也象征暗示隐喻着冉咚咚自己的人生将会面临一个“大坑”式的重大转折。 首先,根据半山小区房东提供的一位年轻女性房客突然间没有按期缴纳房租的信息,冉咚咚他们把死者锁定在了一个名叫夏冰清的28岁女性身上。与此同时,紧锣密鼓的各种调查询问活动,也迅速有序地展开。虽然说经过与夏冰清父母、她的雇主兼情夫徐山川,以及徐山川的妻子沈小迎和徐山川的另一位情妇小刘的一番接触和询问之后,冉咚咚凭借自己多年办案的直觉,把犯罪嫌疑人锁定为徐山川,但却苦于找不到相关的有力证据,案件陷入停顿。万般无奈之际,从居民那里了解到夏冰清生前经常到“噢文化创意公司”喝咖啡,所以,冉咚咚他们便找到该公司的法人吴文超了解相关情况。正是通过对吴文超的询问,冉咚咚他们了解到,身为“第三者”的夏冰清,不仅曾经被徐山川强奸过,而且也还和他签订过一个类似“合理卖身”的合同。因为夏冰清迫切地想要蹬开沈小迎,以达到自己上位和徐山川结婚的目的,她甚至出资要求吴文超给出相关的策划案:“她说要么策划一个让她跟徐山川结婚的方案,要么策划一个除掉徐山川的方案。”也正是在吴文超这里了解到相关情况之后,冉咚咚才敢于“弄虚作假”,以一条上面沾着血迹的白色女性蕾丝内裤使出“讹诈”手段,迫使徐山川承认自己确实强奸过夏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