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团泊洼是静静的,但时刻都会轰轰爆炸; 不,团泊洼是喧腾的,这首诗篇里就充满着嘈杂。 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 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 ——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 臧克家的诗集《忆向阳》是“干校文学”①为数不多的成果之一。自1972年10月被批准从文化部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返京后,臧克家于1974年底至1975年接连创作了数十首回忆干校生活的旧体诗。1976年3月起,该组诗陆续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诗刊》《上海文学》《光明日报》《北京日报》《北京文艺》《广东文艺》等报刊上发表;经不断打磨、推敲,臧克家从该组诗中遴选五十首结集成册,题名为“忆向阳”,并作诗序《高歌忆向阳》于前,附张光年、冯至所作诗跋在后,于1978年3月由人民出版社发行。《忆向阳》出版后文艺界便相继传来赞誉之声②,直至1979年《上海文学》第1期发表了姚雪垠《关于〈忆向阳〉诗集的意见——给臧克家同志的一封信》(以下简称《意见》)一文,打破了这种和谐融洽的氛围。姚雪垠在信中指责臧克家的《忆向阳》美化了“五七干校”生活,为林彪、“四人帮”制造的罪恶历史“涂脂抹粉”,一时将臧克家推到了解放思想、拨乱反正的风口浪尖。此文一出,文坛哗然,众人愕然于姚雪垠竟以如此上纲上线的方式批判老友的新诗集,故姚雪垠的《意见》遭到了一些强烈的质疑与批驳,部分学者也写公开信与之争鸣③,但亦不乏为姚雪垠此举“敲边鼓”、叫好的声音④。后因当事人臧克家并未正面回应,姚雪垠也并未就此问题继续深究,这场发生在新时期伊始规模不大但颇引人注目的“笔墨官司”很快便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公开的争论虽草草收场,但这桩文坛公案所关涉的问题仍在学界诸人的交往、通信、文章甚至是记忆中继续发酵与膨胀,为我们今天重新去考察提供了诸多参照与补充材料。研究界对这场论争及其后续的考察大多作为其他论题的背景材料出现,两位当事人传记⑤中也多站在维护传主的立场论述此事,故多有删繁就简的迹象;学界对此论争进行专题研究的是徐庆全2006年发表的《转型时期的标本:关于臧克家〈忆向阳〉诗作的争论从臧克家一封未刊信谈起》⑥,该文基本上廓清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并提供了新材料,但因偏重于材料的铺排而对论争中一些关键问题未能展开深入的探察,因而留下了诸多疑点与尚待细究之处。如姚雪垠是否如徐文所言是“前恭后倨”的“两面派”?臧克家又为何“忍气吞声”不愿正面应战?姚雪垠高调批评《忆向阳》是写作之余的不平则鸣还是政治表率诱惑下的争名之举?老友失和的背后与当代文学的历史性转轨又有何关联? 一、“前恭后倨”的“两面派”? 面对昔日老友气势汹汹的批评,臧克家意识到事关重大,当即(1979年2月14日)向时任中宣部顾问、文艺界领导周扬写信汇报姚雪垠连批徐迟与自己之举的“不良用心”⑦,自我辩解的同时也指责姚雪垠此举是出于“争名”“报复”的目的,并请求面谈。⑧1979年4月28日臧克家在致《河北文学》编辑、诗人尧山壁信中提及此事:“周扬同志约了谈了话。中宣部副部长廖井丹同志到我家谈了一小时半,我极安慰。已写好二文,压下不发了。”⑨作为文艺界领导,周、廖自然希望保持文艺界内部的团结,且此事亦涉及较为敏感的政治问题,故此授意臧克家“冷处理”,不做正面回应;但作为当事人的臧克家虽未选择公开发文予以驳斥,却也不愿让众人偏听姚雪垠的一面之词,故将姚先前“大赞《忆向阳》信十封的打样”随信寄给尧山壁,并请其将这组信件“在《河北文艺》及文联的同志们中间传阅一下,看看姚是一面,还是两面。”⑩臧克家此举可谓“用心良苦”,避而不谈姚文所批驳的核心问题转而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以自己的宽容和善凸显出姚雪垠“前恭后倨”的“两面派”形象。即便如此,放弃公开论辩的臧克家仍怒气难消,陆续创作了两首七绝《有感》,既有为自己辩解之意(“是非不许半毫移”),亦喟叹世态炎凉而对旧友所为寒心(“咀嚼友谊牙齿崩”(11))。除此之外,臧克家也在持续关注学界对《忆向阳》的评价及对姚雪垠《意见》一文的讨论,并在与同人的通信中频繁地打听、交换与此相关的消息。 如1979年9月18日致信诗人许敏歧: 你了解我,关于《忆向阳》的争论,你同情我,使我很感动。你的文章,“××文学”我看它不会刊登的,同样的文章,仅据我所知已不下十篇,都被退稿。王昌定同志(原不认得)写了文章。批×,《文艺报》内参发了,见广告,《北方文学》10月号也正式发表了。听说《青海湖》10月号发表了荣正一同志批×文。又传《江城》七八月号合刊发了张惠仁同志肯定《忆向阳》一文,尚未出版。(12) 1979年10月12日致信作家王昌定:“《北方文学》,众目睽睽,在望着你的文章。”(13)1982年9月24日致信文学评论家祝一寰:“这组诗(指《忆向阳》)值得重视——虽然×××别有用心地大骂它。”(14)1984年3月4日致信作家于黑丁:“老姚,会上见面,十分客气了。人间一切事,都时时在变,条件可以使好友成了陌生人。真正好朋友应当知人、知面、知心。主要是思想相同,气味相投。”(15)1996年9月11日再次致信作家于黑丁,抱怨姚雪垠对《忆向阳》的批判:“我对雪垠也十分了解,他的一些行为,人人皆知。我与他徒步三千里去大别山,一道出生入死好几年,他邓县的家,我曾在那里做客。但(他)为文批我,说我歌颂‘干校’,给我上纲上线。”同时也论及他找周扬一事:“他批我,情况较严重,为此,我去找了周扬同志。不少同志写长文反驳他。我原来把所有的材料装在袋中,忍耐又忍耐,没有出面对质,许多同志说我‘宽厚’。现在,彼此不往来,各干各的。”(16)翻阅上面这组信件,足见臧克家对姚雪垠批《忆向阳》一事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