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曾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的吴福辉将他绝大部分藏书与部分珍贵书信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其中有六通钱锺书先生写给他的亲笔信。六封书信中,有四封写于1982年,竖排八列红格信笺,行书,涉及钱锺书短篇小说集《人·兽·鬼》①中最后一篇《纪念》的重评与修订,是以细节佐证重要作品版本形态与再刊原因的新史料,现将其释文录之于下,并适当加以说明。 信一:钱锺书致吴福辉1982年5月31日 福辉同志: 得信极感愧。去岁《十月》编辑部寄刊物并送稿费(受之有愧!),我回信曾特笔请他们向你道谢。看来是,泥牛入海了。 我对一切评论拙作的文章,不论肯定或否定,都不表示意见。你若觉得《纪念》值得大笔品题,我只感到荣幸。这篇的译文收在去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里,当时他们寄备一部原文来,寄来复制本问我是否改动,我作了些字句的修改寄还。没有存本,不能送您请教,想来美国也还未出版那个原文本。百忙中草草,并此致谢,即祝 锺 五月三十一日 查《十月》杂志,可见1981年第5期“借鉴与探讨”②栏目刊发了吴福辉评论钱锺书《人·兽·鬼》中单篇《猫》的文章:《现代病态知识社会的机智讽刺——〈猫〉和钱钟书小说艺术的独特性》,并将《猫》附于文后。吴福辉在《春润集》中叙述了这件事的背景:“《十月》资深编辑黎汀的约稿是经凌宇传达的,几个同学都写了,带了明显的重评现代作家的性质。我首选钱钟书(原文如此,下同。笔者按)的《纪念》(疑为笔误,应该为《猫》,笔者按)介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乡镇讽刺和市民讽刺一开始就同样地吸引了我……市民讽刺的锋芒指向都市,指向知识者自身,指向普遍的人性,对于我这时便是张天翼和钱钟书了。”③ 根据文后记载的时间,这篇评论文章写毕于1981年4月8日,是吴福辉由张天翼开始关注中国讽刺小说的“自然”产物。令他意想不到的是,1982年3月这篇评论文章竟然获得了“十月”文学奖,同他一起领奖的还有丁玲,颁奖会上丁玲受到的热烈欢迎令他极为难忘。根据钱锺书的这封回信,吴福辉显然是想再评论一篇钱的讽刺小说,他选准了《纪念》。钱锺书的回复非常客气,表示自己对已发表过的作品不再提出品评意见,但提供了此篇小说已被翻译为英文发表的消息,以实际的“行动”肯定了评论者吴福辉的选稿眼光。联想到钱锺书公开反对发掘“文墓”、不愿以少作示人的态度,信中传递的信息显然是积极的。这与吴福辉之前对《猫》的出色评论不无关联。 信二:钱锺书致吴福辉1982年6月11日 福祥(祥字以圈划掉,笔者注)辉(道歉请罪,忱中笔误)同志: 得信感愧。我下午要出门,读信知你将去劳动,故草草复几句,讲来信所提主要问题。(一)复制本可寄给我,我尽量回忆改动后补订;(二)不要送稿酬;(三)题字豁免。天暑,望你劳动时保重。我将两个月尽可能闭门赶此任务,下周文联主席团开会请假不去。隆溪要我参加比较文学座谈会,也敬拒了。大驾经上海回来时,希望我可松一口气,当约晤。 杨绛也感谢你的鼓励。匆匆即颂日安。 锺 十一日午 此信很短,内容却丰富。作者在了解了寄信人将要去劳动的消息后,摒除了客套,对寄信人关心的问题做出直截了当的回复,并在回复后又加一句“望你劳动时保重”,短短一百余字的信,“劳动”出现两次,可见此二字在作者心中的分量。作者如此痛快答应修改《纪念》,支持寄信人将其刊发,也许与这二字有些关系。答应修改后,钱锺书又用了两个否定来削减这个痛快——即拒绝题字,拒绝稿酬。“二拒一迎”的钱式态度颇耐玩味。之后作者又透露自己将专注修改,计划用两个月时间,在寄信人劳动归来后交稿,并盼望见面。而对文联主席团的会议和比较文学座谈会则以请假和“敬拒”的方式拒绝了,又是另一层面上的“二拒一迎”。根据公开资料,钱锺书于1982年8月3日就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助手栾贵明回忆为12月),此信写于6月11日,即将就任的副院长仍在尽全力保有伏案写作的自由。最后署上杨绛的问候,这是前封信未有而后二封皆备的“待遇”,二人关系更进一步。 信三:钱锺书致吴福辉1982年6月28日 福辉同志: 得信极感,复制事大费您,破东西害人,更觉惶恐不安。 大作脱稿后,不必给我看,我不会发表意见。一九八一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一九一九至一九四九中国短篇小说选》四三五至四五三页译载此篇,四一七页导言关于此篇的主要评论是:“在这一篇述及生命的讽刺的杰作里,每一个角色都是在受损失或失败者(In this masterly treatment of life's ironies,everyone loses)”。我能提供你所要求的资料,只有这点。反正你自有卓见,不必集思广益。匆此复谢,即祝俪祉。(珩青同志前特致意) 锺上 杨绛同问好 二十八日 此信寄给了鞍山第一中学的朱珩青收,朱是吴福辉的爱人,此时还在鞍山的中学教书。吴福辉此次回鞍山有可能是探亲,也有可能是办理朱调动工作事,显然他在信中已对钱锺书交代清楚,本着礼节和对女性的尊重,钱在回信中增加了“即祝俪祉、珩青同志前特致意”的问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