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4月，18周岁的周豫才(同年改名为树人，1918年以笔名鲁迅闻名文坛)告别故乡，去南京投考无须学费的江南水师学堂。临行前母亲含泪交给他筹措的八元川资，并说：“俗话说，穷出山。你要争气。”第二年，他托学友还给母亲四块银洋——这是他省下的四个月的津贴费。1922年12月3日，鲁迅在《呐喊·自序》中重提这件往事，说他因为有过“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经历，才使他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从此“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二心集·序言》)。 鲁迅这一生平往事本是广为人知的，然而不久前，有人却在某沙龙开设“云讲座”，对着手机开讲的题目叫《还原大先生——说说鲁迅的本来面目》。后来这篇讲词被整理成文，在网络广为流传。不过看完之后，我觉得这位论者不但没有还原“鲁迅的本来面目”，反而严重歪曲史实，必须予以澄清，以正视听。 为了颠覆“将鲁迅定位为无产阶级文化旗手”的说法，这位论者首先耸人听闻地说，“按照1949年前后划分阶级的标准，鲁迅家庭应该属于官僚地主阶级。官僚地主阶级是最反动的一个阶级，是应该被消灭的。” 窃以为，在当下讨论1949年应该如何划分鲁迅的家庭出身和个人身份，纯粹是一个伪命题，并不可能达到这位论者的初衷。因为决定鲁迅文坛定位的是其作品，并不是他的“穷”与“阔”，而他又在1936年永远离开了我们。鲁迅自述家庭败落的人生经历，只是为了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决非以此博取“无产阶级文化旗手”的称号。我们不是“血统论”“唯成分论”的信奉者，深知一个文艺家世界观和创作方法的形成取决于多方面的因素。当一个阶级从兴盛走向腐朽没落的时候，出身于这个阶级的叛逆者往往会首先揭露和批判本阶级的腐朽现象，抛弃这个阶级的传统观念。在无产阶级缺乏充分发展的历史条件之前，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原本就是由并非本阶级出身的思想家创造的。电视剧《觉醒年代》中的那批觉醒者，家庭出身就并不相同。本文试图澄清这个问题，主要是基于它的史料价值和传记意义。 为了渲染鲁迅家族权势的显赫，这位论者首先抬出了鲁迅的六世祖周煌，说他1736年中举，家里秀才、进士一大帮，有的还点了翰林，也就是“达到了国家文化宝塔的最高层”。我是亲历过1949年划分家庭成份的人，那时的政策是查三代，而不是查祖宗十八代。因为祖宗十八代的事情当事人说不清，调查取证也绝无可能。如果真查三代，那当时鲁迅的家庭只会划定为破产地主，鲁迅的成份也只可能划定为自由职业者。他是不会被新政权“灭门”的。 鲁迅的祖父叫周福清，1867年在浙江乡试中考了86名，次年考取方略馆誊录。“方略馆”是一个修史书的机构，誊录就是抄写员，而且誊录的并不是什么军机密件，而只是清政府平定太平天国的一些历史档案。1871年周福清参加会试、殿试，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清代的翰林院主要负责编修国史，相当于目前的“当代中国研究所”。“庶吉士”属于为期三年的候补官员，期满可以留馆，也可以外派任地方官。 1875年，将近四十岁的周福清被外放到江西金溪县当知县。虽然任内也做了一些好事，但由于他恃才傲物，“无礼犯上”，结果被革除了官职。在清代，是可以卖官鬻爵的。因为咸丰、同治以后，战火连连，赔款无数，帝王家也银子短缺。于是，丢了官的周福清只好变卖田产赴京捐官，原想买一个五品官“同知”(知府的副职)，结果只买到一个七品官“内阁中书”，仍然是“掌撰拟、记载、翻译、缮写之事”。周福清在内阁中书任内又混了五年，不料1893年秋天因科场行贿案被捕入狱，被判了一个被“钦点”的死缓(当时叫“斩监候”)。虽然清代科举考试行贿成风，但周福清行贿的信件被当众曝光，抓了个现行，也只能自认晦气。周福清这次共坐了八年牢，每年秋天怕被斩决，周家必须打通关节，当然只好继续变卖家产。鲁迅的父亲周凤仪虽然考中过秀才，但始终与官场无缘，只是一个病秧子，药罐子，为止痛还抽上了鸦片烟，37岁即被庸医误诊而死。周福清的科场案发生之后，周凤仪的秀才身份也随之被斥革。如果说他这一生享受过什么特权，那至多不过是当秀才那几年见了小官可以不下跪罢了。 为了渲染鲁迅家族的“阔”，这位论者特意引用周福清的记载，说周家“最富的时候，曾经拥有土地一万多亩，仅是当铺就开了十多家，还有许多店铺和珠宝行”。这番话出自周福清1899年2月27日在杭州关押期间留给后人的一篇《恒训》，文中有一部分谈的是“败家之鉴”。这位论者自然是读过这篇文章的，但却隐去了紧接上文的一句话：“逮嘉道时，族中多效奢侈，遂失其产。复遭十七爷房争继，讼至京师，各房中落者多，而我高祖派下小康如昔。自我昆季辈不事生计，侄辈继之卖田典物，产业尽矣。”清乾隆年间是1736年至1796年，清嘉庆年间是1796年至1820年。这也就是说，在鲁迅出生六十多年之前，周氏家族已经产业殆尽。这位论者隐去《恒训》中至关重要的这段话，决不是出于无意疏忽，而是断章取义，意在说明鲁迅故家虽然今不如昔，但“瘦死的骆驼仍比马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