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塔利班在美国撤军的背景下,以令人惊愕的速度攻占了阿富汗的主要城市,并最终占领首都喀布尔。阿富汗总统加尼宣布出走,政府事实上垮台,塔利班全面接管政权,并着手重建酋长国。阿富汗再次走到历史的十字路口,中南亚和中东的地缘政治环境同时发生重大变化。因此,塔利班成为研判阿富汗当前局势的关键变量。人们不禁发问,在2001年塔利班政权垮台后,塔利班如何逐步实现重生,并在美国等西方国家的强大军事和政治压力下得以延续与壮大?它凭什么能够再次问鼎阿富汗政权?塔利班再次掌权后是否会走20世纪90年代塔利班政权的老路?本文带着这些问题进行考察和阐释,以期有助于客观认识当前的阿富汗变局。 一、塔利班的再度崛起 2001年,阿富汗战争使塔利班遭到沉重打击。在一年的时间里,约8000~10000名塔利班成员身亡,损失了20%的成员。①塔利班政权迅速崩溃,其领导层对于前景也较为悲观,希望与美国及阿富汗新政府实现和解。但是,在反恐战争的背景下,美国并不支持阿新政府与塔利班和解,而是欲除之而后快,从而失去了阿富汗实现社会和解与和平的良机。在这种背景下,塔利班的领导层逃亡巴基斯坦,并开始进行重组。2002年,塔利班一些成员开始在阿富汗南部普什图地区重组,招募成员,由此形成了一系列松散的反政府武装组织。它们占据一定的区域,各自为战,反对美国的占领和阿富汗的新政府。 此后,塔利班的组织化程度逐渐加强,一系列地方性的小规模反政府武装组织实行了一定程度的联合。2003年,塔利班原领导层在巴基斯坦奎达组建了奎达舒拉(Quetta Shura),形式上统一了南部地区的反政府武装,并且在影响的区域组建影子政权。2005年,在东部地区,白沙瓦舒拉(Peshawar Shura)逐渐兴起,受到以普什图人为主体的伊斯兰党②的影响,与奎达舒拉分庭抗礼,相互竞争。后者直到2014年才承认白沙瓦舒拉属于塔利班。此外,20世纪70年代就已存在的哈卡尼网络(Haqqani Network)也是反对美国等西方国家军队的主力,并改组为米兰沙舒拉(Miran Shah Shura),以阿富汗东部与巴基斯坦边界地区作为立足点,但并不为塔利班主流所承认。2007年,米兰沙舒拉宣布自治,不再接受奎达舒拉的指令。 2008年之后,美国开始增兵阿富汗,加大对塔利班等反政府武装的打击,进一步激化了塔利班三个舒拉(分支)的矛盾。三者在奎达舒拉的代表性问题,③以及具体的地盘上争夺不断,甚至爆发冲突。这严重威胁奎达舒拉作为塔利班最高领导层的地位,它在阿富汗东部地区的扩张也受到另外两个舒拉的抵制。2012年,在伊朗和巴基斯坦支持下,阿西部的一些塔利班武装建立马什哈德办公室。2015年,改组为马什哈德舒拉(Mashhad Shura),并宣布自治。④此外,塔利班还出现了北方舒拉和反叛舒拉(拉舒尔舒拉)。至此,塔利班形成了六个主要的分支,其中奎达舒拉是形式上的领导力量。塔利班也完成了重组,并逐渐适应了新的斗争形式。与20世纪90年代相比,新塔利班具有其独特性。 第一,塔利班实行了扁平化和伞形的组织模式,以适应新的战争形式。20世纪90年代,塔利班崛起具有单一的结构和相对集权化的领导体制。但是,从总体上看,新塔利班具有多中心的特征,不同的舒拉相互独立,并具有竞争性。塔利班内部对如何组织也存在分歧。奎达舒拉倾向于松散的结构,借此将几乎所有反美和反政府武装都纳入麾下,增强其合法性。而哈卡尼网络与白沙瓦舒拉则倾向于建立中央集权和纵向化的组织,强化自身的统一性。事实上,这种多中心的结构并不利于塔利班的大规模和有组织的作战,但却有利于在强大的外部军事压力下实现生存和进行斗争。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塔利班为适应阿富汗战争之后新形势所做的准备。 第二,塔利班建立了高度地方化的影子政府体系,加强向地方的渗透。塔利班的各个分支都在其控制区建立影子政府。它们往往由当地的部落或特定家族控制,招募当地青年,组建地方武装,维护的是地方利益。这成为塔利班控制农村的基本力量。⑤除了地方政府之外,塔利班还形成了数十个以领导人个人魅力为基础的“大阵线”(loy Mahaze)。它们类似于塔利班的机动部队,但比地方武装更有战斗力。这些武装个人化色彩浓厚,只效忠于特定的领导人,具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并成为塔利班领导层相互竞争的工具,奎达舒拉对其缺乏有效的节制能力。大阵线伴随着领导人的得势或失势不断分化重组。此外,这些大阵线与地方的影子政府也存在矛盾。由于大阵线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对塔利班具有一定的分裂性。2020年,塔利班领导人阿洪扎达(Hibatullah Akhundzada)发布指令,要求塔利班地方军事力量只向所在省的影子政府负责,废除“大阵线”,不再承认其合法性。⑥ 第三,塔利班的社会构成更加多元和复杂,拓展到毛拉之外的群体。“塔利班”本意为“宗教学生”,在20世纪90年代,其主体为曾在巴基斯坦宗教学校学习的普什图学生,他们受到巴基斯坦的迪奥班德(Deoband)宗教网络的影响,塔利班成员往往具有师生或同门之谊。⑦领导层为参加抗苏运动的“穆贾希丁”(圣战者)。⑧塔利班重组之后,仍然以宗教人士为基础,同时借助南亚的迪奥班德派宗教网络进行招募,但成分更加复杂。白沙瓦舒拉就受到伊斯兰党⑨的强烈影响,许多成员与之前的塔利班政权并无直接联系,甚至持敌对的立场。而在塔利班的影子政府和地方武装中,世俗的部落民成为重要组成力量。 第四,塔利班的意识形态趋向温和与务实,但并未放弃保守的伊斯兰主义。传统上,塔利班受到迪奥班德派、瓦哈比主义和部落文化的深刻影响,这一切塑造了塔利班的意识形态。20世纪90年代,塔利班的领导层大都来自农村的毛拉,对于现代政治伊斯兰缺乏深刻的认识,他们的宗教观念掺杂了大量部落文化。在强调回归经训、重建“理想的”伊斯兰社会基础上,塔利班突出宗教信仰的外在性,即通过规范着装、仪式、娱乐活动、社会规范等体现宗教信仰。⑩塔利班重组后,由于人员构成日益复杂多元,并且受到新媒体的影响,其宗教意识形态转向温和,不再简单以宗教行为判断宗教信仰是否虔诚,强调信仰的内在性,也开始接受以埃及穆斯林兄弟会和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所代表的现代政治伊斯兰,以及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现行国际规则和国际体系。(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