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选美国总统前后,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就屡屡提出要退出《北美自由贸易协定》、退出《巴黎气候协定》、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退出伊朗核问题协议、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简称TPP)、退出世界卫生组织、退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退出世界贸易组织,并部分地将其付诸实施。特朗普还挑起对中国、欧盟等国家和地区的贸易争端。这些诉求和举措对当前国际秩序构成严峻挑战。以往学界认为,冲击国际秩序的压力主要来自世界政治中的崛起国家。①但近年来,世界政治的领导国内部生成了显著的冲击国际秩序的压力。各国民众对全球化的态度可以间接测量他们对当前国际秩序的态度。2020年的一项调查显示:有47%的美国民众认为全球化给美国带来了好处;同时,也有44%的美国民众认为全球化给美国带来了坏处。对全球化持正面和负面看法的美国民众数量大体相当。同样是发达国家的德国,对全球化持正面看法的民众接近六成。②美国民众的态度和中国、印度等发展中国家民众的态度同样形成鲜明对比。中国和印度的民众更积极地看待全球化,持正面看法的中国民众占到六成。③在多项跨国调查中,对全球化持正面看法的美国民众在诸多国家中排名非常靠后,位列中国、印度、墨西哥、巴西等发展中国家之后,也排在德国、英国、加拿大等发达国家后面。④时至今日,“中美两国政府在全球化问题上调换了立场,中国提倡推动全球化,而特朗普政府则采取了反对全球化的政策”⑤。当前美国国内生成了由内而外冲击国际秩序的压力。美国是二战后国际秩序的主要缔造者。从贸易、金融等领域来看,美国从当前秩序中获得了最大的份额,是该秩序的最大受益者。⑥为何国际秩序的主要缔造者和最大受益者会冲击当前的国际秩序?和以往崛起国家冲击国际秩序不同,世界政治的领导国开始冲击其缔造并从中获益的国际秩序。因此,美国构成了国际秩序研究的异常案例(deviant case)。剖析美国国内生成的冲击国际秩序的压力起源,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国的对外政策,还有助于我们判断约瑟夫·拜登(Joseph Biden)执政后乃至更长时段里美国对外政策的走向。本文试图展示当前美国国内冲击国际秩序的显著压力主要源于其国内政治经济变化。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社会政治组织的衰落致使美国政策更偏向富人,美国国内两极分化加剧。这为美国政要诉诸极端政策议题以动员当前国际秩序下的受损者提供了机会。如果未来这一分化持续下去,美国国内反对当前国际秩序的压力将长久存在,美国对国际秩序的态度将持续摇摆不定。 一、国际秩序承受的内外压力 国际秩序是治理国际关系主要行为体的一组规则、规范与制度。⑦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认为国际秩序由一组制度构成,用以治理国家之间的互动。他认为冷战时期并不存在真正的“国际秩序”,因为当时美国和苏联各自主导了一个“有限秩序”(bounded order)。冷战结束后,美国才将其主导的国际秩序推向全球。⑧国际秩序往往会承受不同类型的压力,包括国际压力与国内压力。 冲击国际秩序的国际压力主要有三个方面:变化的权力格局、变迁的制度安排以及变动的观念结构。首先,世界政治权力格局的变化会冲击国际秩序。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指出:新兴大国和衰落霸权之间的冲突常常引发战争。“战争决定了谁将统治国际体系,谁的利益将在新的国际秩序中得到优先照顾。”⑨随着世界政治权力格局的变化,米尔斯海默预测中国与美国会各自建立一套平行的局部秩序。⑩克里斯托弗·莱恩(Christopher Layne)同样认为:随着中国崛起,中国会重塑国际秩序。既有均势行将打破,现有秩序可能坍塌。(11)从变化的权力结构看,冲击当前国际秩序的应该是崛起大国。相关理论难以回答为何美国这样的守成大国会屡屡冲击当前的国际秩序。 从变化的权力格局来理解,除了崛起国家对国际秩序的冲击,还可以从霸权国家的衰落来审视美国对当前国际秩序的态度。保罗·麦克唐纳(Paul MacDonald)以及约瑟夫·培伦特(Joseph Parent)指出:从国际关系的历史经验看,相对衰落的霸权会相应收缩。(12)巴里·波森(Barry Posen)也指出:在过去20多年的时间里,美国的自由主义霸权秩序在维护美国安全方面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这一秩序既浪费了资源,又收效甚微。因此美国需要“克制”以构建大战略的新基础。(13)因此,我们也可以从霸权国的“收缩”与“克制”来理解当前美国对国际秩序的冲击。不过,从拜登上台后的一系列政策调整来看,衰落的美国难以一以贯之地选择“收缩”与“克制”。美国国内的分化将让美国的对外大战略呼应国内变化,呈现不断摇摆的态势。 此外,世界政治制度框架的改变同样会冲击国际秩序。约翰·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指出,在二战结束后美国建立的一套国际制度具有“战略约束”(strategic restraint)的特征,即美国通过国际制度约束自身,约束权力带来的回报。但是,乔治·沃克·布什(George Walker Bush)执政时期的对外政策却让美国脱离了国际制度的约束和承诺,削弱了国际制度的作用,冲击了自由主义的国际秩序。(14)伊肯伯里甚至探讨了现有国际秩序崩溃的可能性。这一视角的不足是国际制度本身就是国际秩序的重要构成部分。美国国内生成冲击国际秩序的压力,其中一个重要体现就是美国退出现有的国际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