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战略竞争时代的到来，使两国学界对于大国战略竞争这一学术命题的关注度在近年来持续攀升，成为国际关系领域的研究热点。①这里所说的大国战略竞争，指的是在世界主要大国——尤其是霸权国和崛起国——之间展开的最高级别的国家间竞争。②这种竞争是全球性、全方位和长期性的，它不仅是利益与力量之争，还是国际地位和国际影响力之争；它不仅停留在安全、经济和外交等硬实力领域，还存在于意识形态、政治制度和发展模式等软实力层面；它不仅涉及竞争双方的互动和博弈，而且关系到国际格局的走向、国际秩序的调整甚至整个国际体系的结构和性质。基于大国战略竞争的上述重要影响，结合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及中美步入战略竞争时代的新背景，从历史与理论维度对大国战略竞争进行思考具有显著的学术价值和政策意义。 回顾历史，自19世纪末崛起为世界大国并进行海外扩张以来，美国便成为大国战略竞争的重要参与者，尤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成为全球霸权以后，更成为这种竞争的主角甚至主导者。其中，美国与苏联之间的战略竞争深刻影响了20世纪下半叶的世界政治，而中美间战略竞争态势的不断强化则将塑造21世纪的国际体系。因此，在“大国战略竞争”这一学术命题的总体框架下，将二战后美国大国竞争战略的生成及其变迁逻辑作为具体案例加以考察，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大国战略竞争的历史与理论，而且可以为全面审视美国对华战略竞争的现实和趋势提供学理支撑。 美国的大国竞争战略是其大战略(grand strategy)的核心组成部分。大战略通常指一国为实现安全、权力、财富和价值观等国家利益而对军事、外交以及经济等手段的综合运用。③按照利德尔·哈特(Liddell Hart)等战略学家的传统观点，美国大战略的本质是利益与权力、目标与手段之间的平衡与统筹。④由于大国战略竞争在外交实践中对美国的利益和地位构成了根本挑战，因此，大国竞争战略的有效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美国大战略的成败。在成为全球性大国后的不同历史时期，尽管维护自身利益和地位的战略目标始终如一，但美国的大国竞争战略却随着内外环境的变化体现出鲜明的时代性、差异性和动态调整性，经历了一个分阶段的演化过程。 首先是美国对欧洲大国的战略竞争阶段。在此阶段，欧洲是整个国际体系的中心，世界政治正处于第二次工业革命后的全球殖民主义体系扩张的狂潮中。⑤英国、法国和德国等欧洲大国之间存在有关世界霸权和海外殖民地争夺的激烈较量，而作为崛起中的新兴大国，正在走向海外扩张的美国则与整个欧洲存在经济利益和殖民地瓜分的战略竞争。以现实主义(realism)为原则的经济保护主义、大规模扩建海军与势力范围扩张成为这一时期美国大国竞争战略的核心，这一战略选择一直持续到1941年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和美国正式参与并领导世界反法西斯战争。⑥ 其次是美国对苏联的战略竞争阶段。二战后，随着两极格局的形成和美国主导的一系列国际机制与相应国际秩序的构建，以美苏为首的两大政治、军事阵营间的冷战成为世界政治的主题。与此前以地缘政治争夺为焦点的大国战略竞争不同，美苏间的战略竞争是地缘政治较量与意识形态博弈的结合。此外，核武器的“相互确保摧毁”效应推动国际关系进入了“大国无战争”时代。在上述背景下，以自由国际主义(liberal internationalism)为原则的遏制(containment)成为这一时期美国大国竞争战略的核心。⑦ 最后是美国对中国的战略竞争阶段。冷战后，经济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使中国作为新兴大国的崛起与历史上美苏等大国崛起面临的外部环境及发展战略全然不同。伴随自身不断主动融入后冷战时代的国际体系，中国成功推进了“体系内崛起”的进程，即通过和平、合作与建设性方式与既有霸权国及其主导的国际体系实现共处甚至达到相互依赖。⑧在这一背景下，中美两国构建起一种有别于此前霸权国与崛起国之间激烈竞争的既有关系形态，形成了竞争与合作并存的“体系内两强”关系。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以2010年中国经济总量跃升为世界第二、同年美国开始将全球战略重心转移到亚太地区并推出所谓“亚太再平衡”战略为标志，在中美力量对比变化加速、战略竞争色彩日渐增强，以及相互依赖、国际制度、伙伴关系和全球治理等新要素成为世界政治主题的背景下，现实制度主义(realistic institutionalism)框架下的利益博弈成为美国大国竞争战略的核心。⑩ 以上简要梳理清晰地表明，美国的大国竞争战略不仅呈现一种持续演化的特征，而且在不同历史时期都对大国关系以至整个国际体系的发展演变产生了深刻影响。因此，深化和完善对美国大国竞争战略演化逻辑的理解，无论是在学术创新层面、还是在政策实践层面都具有重要意义。本文致力于在总结和反思已有的三大主要研究范式——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和现实制度主义的基础上，从体系中心主义视角延伸到美国的国内政治和社会领域，将地缘政治(geopolitics)与国内政治(domestic politics)结合起来，构建一个二战后美国大国竞争战略变迁逻辑的分析框架，以更好地对历史和现实进行审视和诠释。 二、美国大国竞争战略研究的三种理论范式及其不足 在探索美国大国竞争战略演变逻辑的过程中，国内外学者的理论创新尝试体现出了鲜明的时代性，为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勾勒出一幅宏观的理论进化图景。从现实主义到自由主义再到现实制度主义，美国大国竞争战略研究范式的演进本质上反映出国际体系、竞争对手和美国自身实力三方面在不同历史阶段的重要差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