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做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与对明清之际思想、文化的考察,自己所重在后,关于后一段研究,谈论较多。这里“以《论小说十家》为例”,主要因了陈平原近期发表于《文艺争鸣》的《阅读感受与述学文体——关于〈论小说十家〉及其他》。有这篇文章作为凭借,有可能抽出可供讨论的议题。我明白陈平原有关分析的针对性:当下的文学教育、文学专业研究生培养,文学专业专业训练中的普遍缺失。在这些方面,我与他有同感,只是因退休已久,又远离高校,感受不那么直接、痛切而已。 写作该文的过程中,陈平原曾与我通话,唤起了我的部分回忆。即如我的研究路径与夏志清的文学史的关系。年深月久,我不能保证记忆可靠。有些方面尚有把握,如以对鲁迅的认同为底色,如取向方面的左翼文学背景。我与同一世代的几位朋友共享了上述“底色”与“背景”,例如王富仁、钱理群。 所以是这十家,与文学史写作惯常的“排座次”无关。也就是说,十家以及这十家,非基于设计。对象自然有分量之别。只是我不那么关心“分量”,关心更在是否“有感”;较之作品有没有分析的价值,更在意有没有可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潜能,发掘自己的可能性——这无疑也是发现对象的过程。对象的确是在阅读中生成的。 具体论述,的确基于陈平原所说的“阅读感受”,尤其是对文字、文学语言的感受。即如老舍笔下经了提炼的北京话。①另如萧红看似“稚拙”却经得住品味、咀嚼的语言,再如傅山文字那种较少帖括气的奇崛。 在我看来,文字之于作品,犹如肌肤,是诉诸感官以至可“触摸”的层面。触到了这个层面,而后深入“肌理”,是文学研究必经的途径。这种经验或许不被一些年轻同行认可。在他们看来,可论述,展开一个较大、较为重要的议题,是更重要的。他们也据此选择分析对象(作品)。我不评价优劣,只是将此视为路径不同。不同世代固然不妨有路径的不同,同一世代又何尝有同一路径!最终还是要由“成果”说活。我对此没有平原的焦虑,对年轻学人也缺少关注,只是现身说法,将自己作为个例而已。注意,只是个例,而非将自己作为方法。 较之于陈平原的焦虑与文学专业研究生的不读或少读文学文本,论文写作的“技术化”(台湾学者的说法是“制式化”),我关心的,更是文学专业者的不能进入文学,不能由文字进入文学,不能将文学文本作为文学。至于“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或已被作为陈言。关于文学,早已有种种界定,不在此讨论。② 读文学是一种能力,辨识文学的优劣尤其是一种能力。中小学的应试教育,大学、研究生“制式化”的论文写作(有人拟之于流水线上的生产),足以使人失去以至无从培养这种能力。不读作品,不会读作品,不能进入文学,是“文学专业”训练普遍的失败,也是文学专业从业者普遍的缺陷。不知这样说是否伤众。 “沉浸”是一种阅读状态。太过功利的阅读有妨“沉浸”,我不认为“沉浸”是研究文学的必要条件。我自己也不能保持那种状态。无论“沉浸”与否,对文字有感,真正进入文学,对于文学研究却是必须的。文学研究者进入文学没有特殊途径。文学兴趣赖有培养,审美能力只能在阅读中提升。你可以借助于理论、分析工具,“感觉”却只能看各人的造化。 20世纪80年代各种理论资源涌入,文学研究有范式的变化,“感觉式”“印象式”的批评被认为过时。有人比较当时的几位“女性批评家”,将我归为“老派”。我对此不以为意,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写自己的文章。我相信不会“过时”的,有“感觉”之为能力,捕捉、形成“印象”之为能力。这种能力应当为文学专业者拥有。所幸当年的学术空间较为宽阔,容得下不同方式、路径并存。我不左顾右盼的自信,也为环境所鼓励,并不能仅仅归结为性情。陈平原的文章说到了这一点:如若有时下的论文规格且“双向评审”,那些文章能否顺利发表尚未可知。因此我只是提示我所以为的一种缺失,并不敢将自己的文字作为样板。 尽管如此,“沉浸”并非从事文学研究的应然状态。我自己也不能长期保有这种状态。在我,那种“沉浸式”的、“投入了生命”的阅读,持续到了写作《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的20世纪90年代。写《地之子》中关于张承志的一篇(陈福民写过关于此篇的评论),仍然沉溺到难以自拔。③这在我,是一种美好的经历,也被作为从事文学研究的补偿。至于与具体作者、作品结缘,也如人海中与某个人的相遇,并非总能说明缘由,却肯定有深因在焉。 伍尔夫著有《普通读者》。与“普通读者”相对的,或许就有专业读者以至职业读者。情况往往是,一旦成为“专业读者”,想返回“普通读者”而不可得——或许可以归入为学术的牺牲。一种更能进入文学的阅读状态(无论是否“沉浸”)一旦失去,即难以找回。作为专业读者而不全丧失普通读者的阅读体验,具有专业精神却不放弃“业余”的位置,是否可能?不妨由此检讨过度专业化的代价,尤其是专业的文学研究者。 我提到过一个人的“世缘”。文学研究者经由学术工作与此世结缘,作家作品也可能成为中介。我一再说起当年偶然地选择老舍作为硕士论文题目,并不曾料到之后会有《北京:城与人》。④写沈从文,也不曾想到几十年后与沈再度相遇,读《沈从文家书》而反省自己与左/右有关的成见。写作“十家”无疑各有故事。上面所说,是后续的故事。你有限的生命中,有一些瞬间,由这些有趣的故事构成。做学术并不只是付出。其补偿,除了享受阅读,更包括扩展了你的世界,丰富了你的人生。这种“世缘”不止于作家作品,而且与一个时段,一个历史时代,如中国现代史,如明末清初的一段历史,如中国当代史的一段“非常年代”。这种“世缘”参与了对你的塑造,最终成为你之为你的一部分。这种经验、经历难道不足够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