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写于1924年的《在酒楼上》是一篇以空间命名的小说,但关于“在酒楼上”这一空间,除了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它的叙事功能很少得到关注,更遑论深入阐释。已有研究多在林毓生的延长线上,将这篇作品视为鲁迅在五四落潮后对启蒙主义的反思,其中,叙述者“我”与吕纬甫的对话与潜对话,被理解为鲁迅将矛盾着的自己在小说中一分为二,以一种“复调”的形式展现了其内在思想的争辩。①近年来有学者试图从“革命”的角度为这篇小说赋予新解,但仍然强调其形式上的“反讽”。②实际上,与鲁迅的其他小说,尤其是和研究者通常与之相提并论的《孤独者》《伤逝》相比,《在酒楼上》的“复调”与“反讽”形式并不突出。竹内好认为,吕纬甫是鲁迅“怀着挚爱而刻意创造的”人物。③李欧梵也指出,这篇小说有一种鲁迅“其他反讽作品中不常有的亲切感”。④与《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和《伤逝》中的涓生不同,《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并没有在相互冲突的话语中激烈挣扎的意味,因此与巴赫金所阐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具有高度自我意识、“没有一时一刻与自己一致”⑤的主人公颇为不同。而就叙述者“我”与吕纬甫的关系而言,二者更多的是互为镜像的同一性,而非意在争辩的对话性。严家炎、吴晓东两位学者借用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来阐释鲁迅,的确抓住了鲁迅小说的基本质地,但就《在酒楼上》而言,这一理论在揭示了它与鲁迅文学的某些共性的同时,却也对其独特的光芒与形式有所遮蔽。 《在酒楼上》被誉为“最富鲁迅氛围”的小说,其叙事与抒情技巧皆极为圆熟。小说的情节构造相当简单:“我”在S城的酒楼上与昔日好友吕纬甫相遇,听他讲了两件“无聊的事”,吕纬甫的两个故事在小说中占了大量篇幅,而“我”似乎只是一个被动的倾听者。竹内好认为,这篇小说与《头发的故事》相似,都是以无个性的“我”为媒介,采用独自的形式,而“我”的无个性和被动性,则被视为“破坏作品完整的一个缺陷”。⑥其实,包括竹内好在内的研究者,观察《在酒楼上》的叙事形式时往往仅以时间为向度,在这个意义上,它的确与《头发的故事》颇为相似;但如此一来,何以解释《在酒楼上》独特的“鲁迅氛围”以及它与《头发的故事》在叙事效果上显而易见的差异呢?学者们从“复调小说”的角度进行的阐释,兀自加强了二者的相似性,却无助于解释它们的差异。 近些年来,随着人文学术的“空间转向”,“空间”在叙事作品中不再被看作单纯的“描写”或是仅仅作为故事展开的“场景设置”,而是被视为一个与时间不可分离的有机叙事要素纳入考察视野。⑦本文拟突破学界已有的“复调”和“反讽”的阐释框架,从空间诗学的角度来解析《在酒楼上》的叙事结构与小说形式。尽管这篇小说在时间向度上的叙事形式相对简单,但它借助“酒楼”“废园”“S城”等空间意象所展开的回忆叙事,却极为精巧。借助这一精巧的空间诗学,鲁迅在《在酒楼上》中开启了一种全新的记忆书写的样式。这种面向“过去”、在空间意象中层叠地展开的记忆书写,不仅与《野草》中的诸多篇目构成互文关系,也在内容和形式的双重意义上预告了《朝花夕拾》的登场。厘清这一记忆书写的样式,也将为我们透视鲁迅的历史观与文学观,提供一个新的窗口与契机。 一 在酒楼上:回忆的空间 与时间向度中简单的情节构造不同,《在酒楼上》对空间和氛围有着精巧的呈现与捕捉。其中,作为故事展开的地点——酒楼,在小说中得到了细致入微的叙述,甚至构成了前后呼应的结构性的叙事要素。酒楼不仅是“我”与吕纬甫的相遇之地,也是“我”在S城里唯一的熟识之地:虽然从掌柜到堂倌都已换人,但一石居“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屋角的扶梯”也是从前“走熟”的,小楼上面“也依然是五张小板桌”。“我”在酒楼上独自拣得最好的座位,一边眺望楼下的废园,一边独酌,陷入一种对现时漠不关心的哀愁而舒服的懒散心境之中。吕纬甫正是在“我”的这一懒散而孤独的时刻,令人惊异地出现了: 偶然听得楼梯上脚步响……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地遇见朋友了。 接下来小说所呈现的吕纬甫的形象,如“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又浓又黑的眉毛”,正如不少研究者已指出的,几乎是照着鲁迅自己的相貌来描写的。小说开头已明言,“我”在S城特意寻访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很显然,这位突然从“屋角的扶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吕纬甫,并非“我”在S城寻访不遇的真实的老朋友,他更像是从主人公记忆深处走出来的另一个自我。 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曾这样描写主人公的“过去”被突然激活的时刻: (我)感觉到,在我身上有个东西开始颤巍巍地活动起来,并且移动了位置,好像它试图要站起身来,就像在大洋的深处锚链的启动;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它开始慢慢地在我身体里上升;我感觉到对抗的力量,听到被大步穿过的空间里的哗哗响声和喃喃絮语。⑧ 在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看来,普鲁斯特用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笔触,书写了回忆的主人公既积极又消极的身体体验与心理特征。⑨鲁迅小说中的情节,几乎可以视为普鲁斯特这段描写的一个故事化的演绎。换言之,在一个对现时漠不关心的懒散而孤独的时刻,《在酒楼上》中的“我”,也陷入了一种与普鲁斯特的主人公相似的追忆状态,他让自己的过去以“吕纬甫”的形象出现,与当下的“我”亲切晤对。小说文本对此也有着力的暗示——“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旧同窗”“旧同事”,不妨视为是对“我”的已经过去的学生时代和教员时代的一种隐喻。在这个意义上,“在酒楼上”,既是小说中故事展开的地点,也是“我”与自己的过去亲切晤对的空间,是一处追怀、忆旧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