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日期:2021-04-07] [修回日期:2021-05-05] [中图分类号]D815.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74X(2021)04-0003-29 [DOI]10.14093/j.cnki.cn10-1132/d.2021.04.001 九一一事件后,世界各国普遍加大了对恐怖主义的打击力度,但恐怖主义活动整体呈增长态势,①这种现象被称为“越反越恐”。②军事和政治层面上的反恐实践不能脱离相应的反恐话语,政客们会构建反恐话语,为其反恐实践辩护,反过来,这些话语在反恐实践中得到强化。不能忽视的是,话语有它自己的生命力,限制和误导反恐行动,使政客们沦为反恐话语的“受害者”。因此,“越反越恐”与“越描越恐”有密切的关系,而“隐喻”(metaphor)的广泛使用和“隐喻陷阱”(metaphorical trap)的存在,是导致国际社会在反恐过程中出现“越描越恐”现象的重要原因。 以隐喻视角研究恐怖主义不是一项新的议题,但现有成果只是识别和分别介绍涉恐的主导性隐喻,尚未系统说明在涉恐话语中使用的隐喻是如何限制人们的思维和行动的,最终导致恐怖主义治理陷入“越反越恐”的怪圈。③本文以九一一事件后美国的反恐话语为主要案例,分析其话语中的主导性隐喻及其影响。之所以选取美国,有以下三点考虑:其一,美国在国际体系中拥有绝对实力,通过其主导的双边和多边行动打击恐怖主义,它是国际反恐规范的主要提出者、倡导者和“趋势引领者”;④其二,九一一事件发生后,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发动了“反恐战争”,客观上推动了恐怖主义治理成为全球治理中的一个新领域,而且是最为紧迫和重要的领域;⑤其三,在九一一事件之前,大国竞争是美国的优先事项,人们普遍担心“反恐战争”会占用资源,因而“犯罪”隐喻压制“战争”隐喻。但在九一一事件后,“战争”隐喻成为主导性隐喻,“犯罪”隐喻被边缘化了。以美国为主要案例,有助于分析主导性隐喻边缘化其他隐喻的机制。 一 隐喻及相关概念的含义 在分析隐喻在恐怖主义治理中的作用之前,需要对隐喻及相关概念的含义进行简要介绍。 (一)隐喻的含义 从古希腊到20世纪初,人们一直把隐喻视为一种修辞手段,认为隐喻在诗歌等文学作品中起装饰作用,可有可无。如亚里士多德将隐喻定义为,“用一个表示某物的词借喻它物,这个词便成了隐喻词”。⑥直到20世纪,随着语言学、心理学等学科对隐喻的研究,人们才逐渐意识到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方式,还是一种思维方式,在人们的生活中必不可少。如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和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在他们颇具影响力的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中写道,“隐喻的本质就是通过另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当前的事物”。⑦认知隐喻把明喻(simile)、转喻(metonymy)、提喻(synecdoche)、拟人和类比等都纳入自身范畴。 隐喻的形式为:“A是B”。A称为“目标域”(target domain),B称为“源域”(source domain)。⑧源域通常是清晰的、具体的,而目标域通常是模糊的、抽象的。⑨在教学中,源域通常是熟悉的,而目标域通常是陌生的。⑩例如,在“恐怖主义是不受欢迎的植物”的隐喻中,源域是不受欢迎的植物,目标域是恐怖主义。通过源域对目标域的投射(mapping),源域的部分特征转移到目标域上。例如,“植物”隐喻表明恐怖主义有产生的“根本原因”(root cause),需要“根除”。但植物的其他特征如蒸腾作用、光合作用和呼吸作用等,则被视为与恐怖主义无关。 隐喻的内部系统包括概念隐喻(conceptual metaphor)或称隐喻概念(metaphorical concept)和隐喻表达(metaphorical expression),它们有所不同。(11)概念隐喻是源域对目标域的投射,而隐喻表达是对概念隐喻的实例化。概念隐喻不一定在话语中明确可见,但隐喻表达是直接可见的。例如,“我们(美国——引者注)需要对容忍、资助和庇护恐怖主义的国家采取更多行动,‘根除’恐怖主义,全世界放心,我们将会这么做”(12)以及“他们(美国军人和情报人员——引者注)的工作是发现‘本土’(homegrown)恐怖分子”(13)这两个隐喻表达,都利用了“恐怖主义是不受欢迎的植物”这一概念隐喻。像这样的隐喻表达,在人们的交流中是如此自然、如此普遍、如此熟悉,以至人们没有意识到它们是隐喻。(14)只有意识到隐喻无处不在,人们才能谨慎接受和使用隐喻,缓解隐喻带来的陷阱。 (二)隐喻的地位 在政治、媒体和学术话语中,反复出现的隐喻叫主导性隐喻。识别主导性隐喻有如下步骤:选取特定范围的文本;从文本中识别、收集隐喻表达,将它们一般化为概念隐喻;统计不同的概念隐喻出现的次数,出现次数较多的隐喻即为主导性隐喻。例如,亚历山大·斯宾塞(Alexander Spencer)通过分析英国《太阳报》(The Sun)和德国《图片报》(Bild)上关于恐怖主义的表述,识别了四种主导性隐喻:“恐怖主义是战争”“恐怖主义是犯罪”“恐怖主义是未开化的、邪恶的实体”和“恐怖主义是疾病”。(15)经由广泛使用和传播,主导性隐喻已成为人们对某一现象的正统看法和常识。 人们难以放弃或替代主导性隐喻,相反,其他隐喻要么被主导性隐喻边缘化,要么被它吸收,这个过程叫主导性隐喻的自我强化。例如,在乔治·沃克·布什(George Walker Bush)总统执政期间,尽管国防部官员批评了“全球反恐战争”这个术语,但他们没有成功地用其他隐喻替代它。进入国防部视野的其他术语,如“长期战争”或“全球反叛乱战争”,都是与“全球反恐战争”互换使用的。这种情况至少产生了两个后果:其一,“全球反恐战争”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论述,无法挑战;其二,其他用来替代“全球反恐战争”的隐喻被吸收。因此,“全球反恐战争”的标签被用来涵盖许多以前不被认为是“反恐”的活动。最终,“全球反恐战争”的含义不断演变,以至于任何试图挑战这一主导性隐喻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