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边贸易谈判陷于停顿，全球经济因受严重疫情打击之际，2020年11月15日，东盟10国和中国、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共15个亚太国家正式签署《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RCEP)。该协定2012年由东盟发起，历经八年共计31轮正式谈判。协定的签署引起全球广泛关注，不仅因为它是迄今为止全球经济规模最大的超大型自贸协定，给单边主义和经济民族主义带来重大冲击，而且还因为协定的签署是在美国对华极限施压，以及美国新旧政府交替的大背景下中国加入的第一个多边经济协定，同时标志着东亚区域整合迈出历史性的一步。 学界和政策界多关注《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的经济及地缘政治的影响，但各方对这一协定的经济影响争议甚大。一种观点认为其胸无大志，其意义至多只是象征性的。《外交政策》称《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实际上是一种“中国风格”的贸易协议：“老调重弹而又缺乏效力。”①与之相反的看法则强调《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将产生显著的经济影响，广为引用的是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PIIE)的一项研究，认为《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将为成员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带来0.2%的长期增长，并在未来十年使全球经济规模增加1860亿美元，而《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omprehensive and Progressive Agreement for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CPTPP)可提高1470亿美元；贸易战使该协议更具价值，因其将提升东亚国家间的相互依存，成员国间的贸易因此将增加4280亿美元。②中国学者大多对《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持乐观看法，认为其实施对全球贸易、区域经济和中国构建新发展格局都是重大利好。③ 从秩序竞争的视角看，主流看法认为《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帮助中国获得了战略优势，而美国却沦为“输家”，因为这一协定可能对美国的东亚合作主导权形成制约和平衡；④让中国获得一些加强其区域地位的关键方式，且是美国在亚太地区影响力下降的信号。⑤更乐观的看法是将其视为以中国大陆为中心的东亚贸易体系的秩序回归，⑥甚至反映了一种“中华治世”(Pax Sinica)，欲将整个东亚地区整合进中国领导下的全球秩序。⑦ 争议的产生既源于价值观的差异，又源于人们对这一协定的认识偏差。要客观评价其影响，就需要准确把脉这一协定的定位和特征。与本地区为数众多的一体化协定相比，⑧《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是其“东亚特色”的另一附注，还是一种革新？将这一协定与一体化实践的“东亚特色”相比照，可以更清晰地认识前者的特性和发展潜质，更深入地洞察东亚地区经济一体化的全景，审视其发展的驱动力和面临的挑战。 根据美国密西根大学教授芭芭拉·凯里迈诺斯(Barbara Koremenos)、芝加哥大学教授查尔斯·利普森(Charles Lipson)和牛津大学教授邓肯·斯奈德(Duncan Snidal)的观点，国际制度的特征主要体现为成员资格、议题范围(即国际机制覆盖哪些议题)、集中程度(即一些重要的组织任务是否由单一焦点实体执行)、控制方式(即集体决定是如何做出的，特别是投票机制)和灵活性(即组织规则和程序如何适应新情势)等，但也包括其他重要的组织维度。⑨这一概括有助于理解国际制度的特征，但它仅是对制度现状特征的静态描述，没有动态的过程特征的追踪。如果仅停留于此，人们就无法知晓这一现状是如何造成的，又将向何方演进。因此，有必要对过去如何导向这一结果的过程及其未来演进加以关注。对东亚经济一体化而言，仅从其现状特征的维度进行评估还容易得出东亚一体化失败或者技不如欧盟等其他区域的结论。鉴于此，本文尝试建立一个研究东亚一体化的“东亚特色”的分析框架。“东亚特色”是指东亚的区域经济一体化发展现状，以及地区相关国家在推动一体化过程中所呈现的与其他地区(主要指北美、西欧)一体化实践的不同特点。故此，它既有对结果特征的描述，也有对过程特征的再现。具体而言，论文将从三大维度来分析一体化的“东亚特色”，即着重现状维度的芭芭拉五要素，过程维度的“东盟方式”和阻碍东亚一体化发展的主要症结，以及前景维度下东亚一体化的发展前景及面临的挑战。当然，“东盟方式”在前两个维度下存在一定的重复，因为它既是过去推动东亚一体化的方式，也是一种对该地区一体化状态(包含对芭芭拉等枚举的其他三要素即集中程度、控制方式和灵活性)的描述。 尽管对东亚经济一体化的特点概括存在一定的争议，但主流观点认为，“东亚特色”在现状维度下，主要指一体化协定成员国的混杂性和跨洲性，协定广度与深度的有限性和所谓的“软性地区主义”，即卡赞斯坦所称的一种“自下而上主要由市场驱动的网络型的一体化”，而非基于正式规则或制度；⑩在过程维度下，“东亚特色”主要指小马拉大车的“东盟方式”以及阻碍本地区一体化进展的主要症结在于域外大国的杯葛和中日主导权之争；而在前景维度下，东亚一体化面临的挑战包括安全合作与经济合作的不同轨，本地区对外部市场的严重依赖，协定的低利用和弱执行问题，各机制相互竞争等。本文将依据这些维度对《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进行检视，评估其对“东亚特色”的坚守与创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