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伽达默尔的哲学诠释学兴起以来,学者们多已知“前见”是哲学解释学的一个较受重视的观念。其实,根据伽达默尔自己的叙述可知,前见的概念或类似的概念在西方哲学史上早已有之。伽达默尔所说的前见,德文为Vorurtei,它受到拉丁文praeiudicinm的影响,这个字在法学上是指前判断,即终审前的判决。根据伽达默尔的哲学,理解开始于前理解,而据他说这一观念乃是一种古老的传统观点,如柏拉图的“回忆说”便是此种观点最初的神秘形式,后来亚里士多德在其《后分析篇》中引用了这样的话——“每个合理的学说和教导都依赖以前得来的认识”,伊壁鸠鲁也说,要在前概念里去认识真理标准①。可见这个问题有其古老的根源。以下从细读《真理与方法》的相关部分入手,梳理诠释学中的前见论述,以就教于方家。 一、启蒙运动的“前见观” 虽然,前见的观念在西方哲学史上早已有之,但伽达默尔真正面对的对立面其实是近代的启蒙运动的“前见观”。他说: 如果我们追随启蒙运动所发展的关于前见的学说,那么我们将发现关于前见有下面这样一种基本划分:我们必须区分由于人的威望而来的前见和由于过分轻率而来的前见(das Vorurteil des menschlichen Ansehens und das der übereilung)。这种划分的基础是前见起源于具有前见的人。或者是他人的威望、他人的权威诱使我们犯错误,或者是我们自己过分轻率。② 他指出,1689-1690年的《前见注释》和《理性学说引论》已经出现过这种前见的区分,瓦尔希1726年编的《哲学辞典》也区分了两种前见,莱奥·施特劳斯的《斯宾诺莎的宗教批判》认为“‘前见’这一词最恰当地表达了启蒙运动的伟大愿望,表达了想自由地、无偏见地进行考察的意愿”③。 伽达默尔认为,在启蒙运动看来,“权威是前见的一个源泉,这符合于启蒙运动那个著名的原则,康德曾把这个原则表述为:大胆使用你自己的理智。……因为启蒙运动的批判首先是针对基督教的宗教传承物,也就是《圣经》。由于《圣经》被理解为一种历史文献,所以《圣经》批判使《圣经》的独断论要求受到威胁。现代启蒙运动相对于所有其他启蒙运动所特有的彻底性在于:它必须反对《圣经》及其独断论解释以肯定自身。因此诠释学问题特别成了它的中心问题。”④ 按照启蒙运动的立场,要反对一切权威,既然权威和前见是连接一起的,前见也是必须去除的。针对以前的文化历史,启蒙运动提出不承认任何权威,要求把一切都放在理性面前加以判断。这无异于说,启蒙运动反对以往的一切权威,不承认以往的一切权威;但严格地说,这不是不承认任何权威,因为它主张以理性为最高权威。 就启蒙运动的实际历史指向而言,其所谓权威主要是针对基督教的:“因此我们需要一种特别的批判努力,才能使自己摆脱书写下来的东西所具有的前见,并像对所有口头陈述一样,区分其中的意见和真理。启蒙运动的普遍倾向就是不承认任何权威,并把一切都放在理性的审判台面前。所以,书写下来的传承物、《圣经》以及所有其他历史文献,都不能要求绝对的有效性,传统的可能的真理只依赖于理性赋予它的可信性。不是传统,而是理性,表现了一切权威的最终源泉。被书写下来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的。我们可以更好地知道它们。”⑤“书写下来的传承物”,在我看来,是伽达默尔诠释学思想中很重要的一个概念,传承物亦有译为流传物,书写的传承物是传统的有形载体。书写传承物是历史流传下来的文本,具有历史赋予的权威性。在西方历史上,最重要的书写的传承物就是《圣经》,《圣经》不仅具有历史赋予的权威,作为宗教传承物,它还被赋予了神性真理的权威,而启蒙运动所要打破的正是基督教及其圣典的权威。照这里所说,前见首先是指历史文本中的判断见解。 《圣经》作为文本,从一开始便联系着理解的问题,而理解又关联了前见: 这就是现代启蒙运动反对传统的普遍准则,由于这一准则,现代启蒙运动最后转为历史研究。正如自然科学使感性现象的证明成为批判的对象一样,启蒙运动也使传统成为批判的对象。不过,这并不一定是说,我们在任何地方都把这“反对前见的前见”认作是自由思想和无神论的最终结论——如在英国和法国那样。其实,德国启蒙运动大多都曾经承认基督宗教的“真实前见”。因为人类理性太软弱,不能没有前见去行事,所以,曾经受到真实前见的熏陶,乃是一种幸福。 也就是说,启蒙运动反对传统,批判传统,反对基督教的前见和亚里士多德的传统前见,使得启蒙运动导向了历史研究。不过启蒙运动也不是铁板一块,德国的启蒙运动就承认基督教的前见有真实的一面,这似乎也表明伽达默尔对传统和前见的宽容,在来源上与德国的这一传统有关⑥。他说: 对一切前见的根本贬斥——这使新兴自然科学的经验热情与启蒙运动结合起来——在历史启蒙运动中成了普遍的和彻底的倾向。 这里正是某种哲学诠释学尝试必须开始其批判的关键。消除一切前见这一启蒙运动的总要求本身被证明是一种前见,这一前见不仅统治了我们人类本性,而且同样支配了我们的历史意识,而扫除这一前见就必然为某种正当理解有限性开辟了道路。⑦ 关于启蒙运动对前见的贬斥,他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