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21)03-0098-06 本文关注胡塞尔晚期写作中时常出现的质料,尤其是原质料(Urhyle)概念。在其现象学生涯中,胡塞尔并没有就“质料”形成一个立场,质料概念的使用是多意的,并与不同的问题域联系在一起。在《逻辑研究》《观念1》中,胡塞尔把感觉材料视为意向行为的内在部分,与此相关的“立义与立义材料”(Auffassung-Auffassungsinhalt)模式激起后来学者的广泛讨论。相较于此,胡塞尔在1930年代对“本能冲动”(triebhaft)这一质料概念的全新维度的发掘却一直缺乏应有的关注。质料的这一新维度出现在主体的意向性构成的最低层次,在主体与周遭世界的原初交往之中①。对此,胡塞尔的洞见显而易见:不同于本能(欲望)与理性在哲学史中常见的二元对立,胡塞尔并没有把这一被动的维度当作是人类理性的对立面,而是把它看成是生命目的论地朝向理性的意识生命的过程中的原初设置(Anlage),并把这一层次称为“在暗处的理性”(die verdunkelte Vernunft)或者“本能中的理性”(Vernunft im Instinkt)②。本能的理性展现在生命朝向自身存在和居有它的世界的倾向(Hinneigung)之中。胡塞尔强调,原冲动和原本能是我们“所有的能”(alles K
nnen)以及“所有能的系统”(aller K
nnensysteme)的源泉③。在此意义上,韩国现象学家李南麟(N-I.Lee)甚至主张把胡塞尔的整个超越论现象学看作是那样一种由“本能”来规范的现象学④。 虽然相关手稿直到最近才在《胡塞尔全集》第42卷中面世,但对本能意向性的研究已积累一些成果。一个普遍认可的观点是,本能的现象学实际上是胡塞尔对被动综合分析的深化⑤。不同于这些研究,本文从质料构成一侧(客观一侧)澄清胡塞尔的本能学说,以此为切入点将胡塞尔晚期的质料学带入与舍勒的哲学人类学的互动之中,并将初步展示把本能-质料的意向性吸纳到被动综合的生成分析并不是完全恰当的,也不是更有建设性的。弗林斯(Manfred S.Frings)早就富有洞见地指出,胡塞尔晚期工作特别看重本能的领域,并由此越来越接近舍勒的本能冲动学说(Dranglehre)⑥。舍勒在《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中从范畴着手,把动物本能地与周遭世界的交道和人格人的对象化能力(Vergegenst
ndlichungf
higkeit)区分开来。弗林斯的评论表明,对胡塞尔的本能意向及其相关的“质料”概念的研究,有理由被置于同哲学人类学的对勘之中。下文将从《C手稿》《现象学的边界问题》出发,将胡塞尔1930年代的质料概念加以系统化。在哲学人类学的视角下,胡塞尔质料概念的丰富层次能够被充分展现。基于本能对胡塞尔“质料”概念的阐释可以对应于舍勒所作的人类学的层次区分,尝试剥离胡塞尔质料概念中蕴含的生命哲学要素,这恰是以往研究所忽略的。 一、先行的方法论思考 在胡塞尔看来,把超越论现象学的质料和与此相关的人类学放在一起讨论可能是成问题的。在写于1931年的《现象学与人类学》一文中,胡塞尔把这两者彻底做了区分,他倾向于把哲学人类学置于超越论现象学的对立面,并且指出这两者之间的冲突深深地根植于近代以来对主体的不同理解中。从人类此在出发的哲学人类学,根本没有可能去追问其背后朴素的此在设定(Daseinssetzung)⑦。尽管如此,胡塞尔也允许一种“人类学”进入他的超越论现象学框架,即意向性的人类学(intentionale Anthropologie)。意向性的人类学的研究鹄的在于,揭示心理学-现象学的作为人的“表象”的世界构成。在意向性心理学和超越论现象学的平行论基础上,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反思-现象学的人类学与超越论现象学的亲近关系⑧。实际上,胡塞尔对人类学一般也有非常积极的表述。在文本的另一处,胡塞尔把人类学称作在世界中存在的人的普遍的精神科学⑨,认为“人类学作为关于在世的普遍人性的科学,研究的是人的种种特性”⑩。可见,在舍勒的哲学人类学和胡塞尔对作为此在的人的现象学观察之间,并无方法论的不相容之处。我们没有必要从一开始就决意进入超越论维度。即便在超越论维度进行的现象学观察,我们依然可以基于平行性的观点,找到其内容不变的经验对应。因此,胡塞尔现象学和舍勒人类学的对话不仅是可被允许的,而且可以是富有成果的。 二、胡塞尔在《C手稿》中对这一论题的思考 与《观念1》中给出的印象不同,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非常关注非意向性的感觉,并把它当作一种特殊的感觉材料,如疼痛、欲望。作为感觉的感觉材料(Gefühlsempfndung),作为欲求的感觉材料(Begehrungsempfindung),都在意识领域(Gemütssph
re)之中。作为内在之物,它们并不依赖赋意活动(Auffassung)或者说对象化活动的成果。由此,胡塞尔看到一个独立于立义活动的独立的感觉材料类型,在这个类型中,意向性关联的是完全不确定的东西。胡塞尔在《逻辑研究》首次提到的观点,是我们进入他的本能质料学说的触发点。 在《C手稿》中,胡塞尔尝试在活的当下(lebendige Gegenwart)的意义上重新处理所有的时间性构成,甚至包括意识流。尽管《C手稿》不是按照系统的一致性写作的,而是根据主题和时间的分类而集成,我们依然可以看出,其中的质料首先是在它的当下给予中,并且本质上是通过参与其中的原自我(Ur-Ich)而被理解的(11)。问题是,这两个相对的要素,即同一的自我极和偶然的自身流逝着的内容(即原质料),是如何在原初的时间化中统一的?(12)胡塞尔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是一锤定音的,而是在持续深入的描述中不断展开。胡塞尔的分析总是强调,原自我总是必然伴随着感觉场的构造而被给予。对于清醒的自我来说,所有他的心理现象都与原自我有关。这样看来,质料的东西不只是自我所陌生的东西,毋宁说从一开始质料就是可为自我所用的(首先是可经验的)东西。那么,这种对低层次上自我和质料的协调一致是如何可能的?是什么允许这种同时存在的亲熟和陌生?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使胡塞尔认真考虑质料的“本能特质”(Triebhaftigkeit)。根据胡塞尔,原自我不仅仅是感触(Affektion)和反应的极点,更是在其下发挥作用的本能的极点(13)。与此相应,原质料在本质上也不是无形式的纯粹材料,而总是和本能一同被给予的。对质料的原初给予的追问,关系到的不是一个去兴趣化的认识对象,而是涉及生命在发生意义上的发展的基本面(14)。就此,胡塞尔说:“原自我和它的本能系统在原初的形态之中,这个形态先在被动性中后在主动性中发挥作用。在本能系统中已经有了为作为隐德莱希(Entelechie)的整体的世界构成而在的设置(Anlage)。”(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