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1)07-0012-12 一、本源问题的回归与重新定位 形而上学之所以为哲学之本,就在于形而上学提供了无法化归也不可替代的思想基础假设。无论是在“形而上之道”还是在“物理学之后”的意义上展开的形而上学问题,思想路径或不同,却有相似的思想功能,即为思想奠基的功能。形而上的假设不仅是基本假设,同时也是思想的生长方法,假设与方法合为一体而构成思想的基本设置,从而设定了思想的视野,决定了可以看到什么或不能看到什么。对形而上“设置”的最好比喻莫过于维特根斯坦所说的“看不见自身的眼睛”。形而上学决定了思想的可能性,正如眼睛决定了视觉的可能性。尽管无法证明更无法保证眼睛看到的是真相,但眼睛是看事物的唯一装备,类似地,思想总需要某种形而上学,不然看不出思想有何问题。因此,对于思想而言,是否需要形而上学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选择何种形而上学才是有意义的问题。 现代哲学曾经试图摒弃形而上学,但终于失败,人们只能承认,任何理论(无论是哲学还是其他理论)都或明或暗地包含形而上学的承诺。形而上学令人不满的原因是在经验上无法证明,即缺乏真值。分析哲学曾经根据经验知识的标准而判定形而上学问题为无意义的问题。可是形而上学的意义并不在于经验的真值,而在于是一切具有真值的知识的基础预设。在这个意义上,现代哲学抛弃形而上学的努力全然失败。 反形而上学的运动早已过时,但当代哲学在形而上学上却也乏善可陈,似乎失去了动力。在我看来,形而上学的困境在于,传统意义上的本源概念并不是一个合适思想的本源概念,是与必需追究的思想问题之间出现错位的一个本源概念,就是说,传统形而上学追问了一些无必要的问题,并非不想不行的事情,而是想多了而产生的多余问题。这个观点需要逐步分析,但允许我先说出主观结论:哲学需要寻找的本源并不是存在本身,也不是万物的终极原因,也不是解释万物的绝对原理或绝对概念,而是思维和历史的创建点,即人类开启思维或创造历史之“作”,发生于定义了历史性(historicity)的创作时刻(kairos),在历史时态上表现为“初始状态”或变化的“临界点”。这意味着,本源不是单数的,而是创造历史的复数事件或时刻。显然,从历史哲学的视野去定义的本源,与万物理论的视野中的本源全然不同。 在传统形而上学中,思想试图追寻的存在是时间性的,因为时间是存在的唯一踪迹,本源与时间的开端或存在的开始是同一的。存在解释着时间,而时间解释着存在,这个问题虽然至高无上、至大无边,却不能解释历史,也就不能解释人,人需要解释属于人的本源。人不能创造时间也不能创造存在,但人创造历史,因此,与人的存在有关的本源,就是历史的本源。海德格尔发现了此在的历史性,但他却试图在存在论的框架内去讨论这个问题,这个单维度过于贫乏,不足以定位本源。尤其是,时间性和历史性不能互相还原,也不能互相等价解释,这一点决定了一般存在论的概念和方法不足以定位人的本源。 我在《第一哲学的支点》①中试图论证,如果本源的问题是对人的存在的解释,就不可能在一般存在论的视野中去理解,而只能在“人的创世论”中去理解,就是说,除非一种存在论等价于创世论,才能构成有效解释,即存在论与创世论两者全等重叠才有足够的思想空间来展开形而上问题,而存在论与创世论的唯一重合点就是人的创世论。缺乏创世论维度的一般存在论是以重言式(tautology)的同义反复命题组成的,在那里,问题即答案,答案即问题,问题停留在原地而从未展开,因此无法解释存在的生长性和存在的问题演化,而不能解释存在的生长性的形而上学是无意义的。 创世论和存在论的一致性落实了本源之所在,但还需要能够通达本源的溯源方法,而溯源的方法论必定是历史哲学。在此,我想进一步论证创世论、存在论和历史哲学的三者一体,即创世的起源问题(genesis)、存在论的本源问题(origins)和历史哲学的溯源问题(traceability)三者存在着一致性。核心论据是,只有“作者”才是所创作事物的本源,因此,只有追寻创作之路径才能理解本源。人不是万物的作者,所以无法追溯存在,但人是历史的作者,具有历史性的本源才是能够解释人的存在的本源,因此,历史的创造性起源、历史性的本源和对本源的历史性溯源是三个相关问题,就是说,起源、本源和溯源三者互相解释,或以传统的概念,作、本、述三者互为解释,于是,人的创世论、存在论和历史哲学是为一体。 二、思想之外的问题不是形而上学问题 传统形而上学,无论是一般存在论或万物理论(the theory of everything),所设想的研究对象都是被给予(the given)的现成世界,一个并非人所创造的世界——是谁创造的无所谓,无论假设为神造或自然生成,对于人来说,都同样是一个被给予的既定世界。关键在于,包含万物的世界不是人的创造物,所以永远具有不可进入的外在性,按照康德的说法,则具有意识无力决定的自在性,所以是“自在之物”(things in themselves),而在知识的可能性之外。对于康德,有意义的形而上学其实是知识论和伦理学。 在知识之外有神学的创世论,但神学的创世论是一个故事,不是思想问题。只要愿意,人们可以编造无数的创世故事,而任何一个故事的真实性就消失在故事的无穷性之中。张盾教授在《道法自然》②一书中提出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存在论叙事方案,他相信,绝不可能在第一人称或第二人称的叙事中去解释存在(这等于打击了存在论的所有传统叙事),存在就只能在“第三人称”的叙事中被表达,而第三人称叙事的客观性与存在本身是相配的。这个论证在逻辑上很有道理,但在哲学上却不可能实现,因为如果真的忠实于存在的第三人称叙事,就相当于存在自身的言说,可是,存在的自身表白不可能超出重言式,即“存在是如此这般的,因为存在是如此这般的”。因此,第三人称的存在论叙事只是重复了存在而没有解释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