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以下简称李):首先想请您就一个基本问题做一些解释。最近这些年,大家越来越多地用“文献”来界定您和诸多同行的工作,但在早些时候,大家包括您自己都爱称呼自己是“史料工作者”。那么根据您具体的工作经验,这两个词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刘福春(以下简称刘):其实“史料”和“文献”这两个词一直在用,它们的区别一定是有的。从理论层面,好像也有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我可能更想讲的是这样一个过程,特别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也就是我进文学所那时开始的一个变化。这不是一个理论层面的问题,而应有一个时间线索的梳理。其实最早的时候不是叫“史料”,而是叫“资料”。那个时候做这样(研究)的一些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一个称呼,就是“搞资料儿的”。在“文革”那个时候还有一个东西叫“材料”,“材料”跟“资料”好像又不一样,“资料”有点中性,“材料”好像是有意在做某个人的“材料”,这个说法当然是不太好的。我到所里工作的时候,“材料”的说法一般不会用了,当时更多使用了“资料”这个说法。比如说那个时候像咱们研究室老的一代,他们就不大说“史料”,说自己是“搞资料儿的”,包括咱们做的那套《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也是用“资料”的说法,而几乎没有用“史料”。我想后来显然是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太轻了,就更多使用了“史料”的说法,像马良春他们出书,都用“史料”取代了“资料”。到八十年代后期,在上海成立了一个“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这个学会在最初成立时以研究现代文学的人为主,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1988年10月在上海召开了首届“中华文学史料学研讨会”。那次会议人还是挺多的,像台湾的秦贤次等都来了,还有香港的学者。“中华文学史料学学会”这个名字现在大多数人都叫不好,“史料学学会”是个有点别扭的称呼,在“史料”后面又加了一个“学”,好像如果不加这个“学”,就觉得它的理论成分不是很高,我觉得这跟我们工作的方法和自信心还是有一点关系。最近这些年,“文献”的说法更加流行了。我为申请国家社科重点项目去查了一下,发现那里面的题目已经很少用“资料”了,“史料”偶尔也有一点,但是更多的是“文献”。我觉得从“史料”到“文献”的变化当然可以从理论层面来进行辨析,但更多还是一个实践问题,跟大家对这项工作的重视度以及我们自己的“自信”有点关系。现在,我当然觉得“文献”比“史料”更加正规,或者说更加完整庞大一些。史料嘛,它就好像更小一点。这是我的一个感觉,从理论的层面上我没有更多的想法。 李:这个太有意思了,也牵涉到很多特别重要的学科史和学术史问题,也很值得从历史和理论层面再做一些辨析。 刘:我觉得做史料也好,做文献也好,大部分都还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一个学科成熟,它确实是需要理论方面的一些思考和建设,但是我觉得可能更多的还是一个操作层面,即具体怎么来做的问题。所以我常常说我更像一个厨师,但是这些年逼得你不断要阐释一些什么美食理论。我可能会把菜做得还可以,或者做得很专业,但是你要让我在理论上说得那么清楚,或者要从什么营养学方面再说出一些话,那就说不上来。我写的好多所谓“理论”文章都是跟我实践有关的感想,我觉得它缺少一个在理论层面上对这个学科的系统思考,这本身就是我的不足。 李:“史料”“资料”和“材料”的问题,是否跟七八十年代之间中国学术界乃至整个社会状况的变化有关?这些词背后是否对应着当时人们一些特殊的心态和感觉?比如“资料”在当时就常常和“情报”连用…… 刘:你讲的这个让我忽然想起来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台湾做资料、做史料的这些人都来大陆交流了。记得九十年代初,来了一位台湾的诗人,见面当然谈一些诗歌的问题,没想到他说自己对台湾那些搞资料的人特别讨厌,原因是他们搞得太细致了。我当时很惊讶,搞资料肯定是越细越好啊,但那位诗人说那些搞资料的太气人了,他们连哪个诗人哪个作家是党员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不给国民党提供情报吗? 李:沿着您刚才说的线索再提一个问题吧。从“资料”到“史料”再到“文献”的名称变化,是否也伴随着我们这个学科不断“规范”的过程? 刘:我觉得这个跟一个学科的成熟或者叫独立还是有关系的。因为过去做材料、资料,还是一个附属的关系。后来称呼虽然变成“史料”,但还是会附属到“阐释”或理论研究的后面。但我觉得,史料和文献工作更多关系到求真求实的问题,它还是应该和理论阐释区分开来,它们各有各的目标和方法。 李:史料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总是占有一个位置,一般研究者不可能不利用史料工作者的“成果”,但大家对史料的态度在各个时期却有很大的不同。作为资深的史料工作者,您对这种态度上的变化是否也有一些切身的感受? 刘:我觉得变化最大的还是发生在最近这些年,大家对史料工作的整个评价变高了。当然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国家社科基金,这样一个倾向性的东西不能不说起到了助推的作用。我看了一下国家社科基金里的项目,特别是重点项目,很多题目都是“整理与研究”,与“史料”相关的似乎更容易申请成功。但你看那些题目,“整理”后边还是要带一个“与研究”的尾巴。所以我就想问,如果只是做一个“史料整理”,能申请到基金吗?其实对我们来说,“整理”本来就是“研究”,没有“研究”又谈什么“整理”,所以大家还是没有做出很好的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