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是现代经验的辐辏点。①历史上被视为龙兴之地的东北,在文学中的想象、演绎多被视为文学主流表述空间的补充存在,正可谓“持东北事以问国人,每多不知其蕴”。②老藤深感“地域依旧是文学无法自拔的土壤”,③他匍匐于东北大地,自觉地以一个作家的责任感,④聆听山林的呼唤,重启“叙述”这一古老而温情的方式,分享黑土地上的山林故事,在起承转合中为这片土地的过去与当下重新定位,在表意的过程中为沉郁苍茫的白山黑水呈现富有自然律动的生命愿景。与《熬鹰》《刀兵过》《战国红》等作品不同的是,《北障》将时空坐标投射到东北最后一代猎手生活的时代,在黑龙江的北障林区,在群山林深处,几代驿路后人生活于焉,打猎是他们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生活方式。而“猎手终结令”的日益严峻已然成为猎手们不安的来源,传统与现代、自然与人世、经验与法规……这些富有张力的因素召唤出东北故事中最生动的生命感觉。老藤以敏锐的目光融合朴素的民间姿态,从民俗及地域的文化视角抵达北障林区百姓的生活,讲述最后一代猎手特殊的生存样态,由现代语境下猎手与自然的矛盾辩证延伸至生态伦理与政治伦理的共向追求,进而升华为对自然与人的解放的哲学思索。在挥之不去的感怀悲悯中,慨叹“该结束的一切都结束了”,⑤意在为最后一代猎手写终传,为驿站后人书续传,为山林谱新传。 在表现东北山林文化的同时,《北障》更体现出一种自然解放的生态伦理意蕴。在老藤看来,在存在意义上,自然不仅是人的生存场域与实践客体,人类与自然更应是统一共存。小说主人公“一枪彪”金虎虽然在猎手群体间极具威信,但仍是“适可而止”的祖训的贯彻者。金虎关乎自我认同与“猎手终结”外来观念的矛盾深思就是在山野林间进行的,由曾经的猎手“一枪彪”到现在的牧羊人,在牧羊的过程中,他曾在自然诗意地栖居思索,在观云听雪的日子里,他逐渐意识到人的命运也是整个自然生存系统的一部分。在自然的灵气中,金虎由猎物的征服者转变为自然界的牧羊人,见证了自然生灵的纯粹多情与人世生存的荒谬艰难。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的解放也是人的解放,马尔库塞认为:“解放自然主要是指:(1)解放属人的自然(人的本性):即作为人的理性和经验基础的人的原初冲动和感觉;(2)解放外部的自然界即人的实存的环境。”⑥可见,自然的解放也是人解放的一部分。《北障》通过观照两种自然共存,达成对山林的主体性确认;以两条线索的显隐深描金虎从自然征服者到自然牧羊人的身份转变,体现对生命的超越性敬畏,预示着作者期待着对自然应该从“人道地占有”转变为“人道地对待”;与此同时,在多重空间的转换中,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者、人与自我的相处中,释放人类合理的感觉能力,彰显审美的思辨力。 一、两种自然的共存与山林的主体性确认 《北障》中的东北山林深处,存在两种自然:“自在自然”与“人化自然”。作者通过历史与现实的双向观照,追溯两种自然的共在共存关系,在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与纾解中,山林逐步从客体获得主体性地位。 “自在自然”是尚未被人类认识、涉足的那部分自然界,萦绕于北障林间的神秘性则源发于这未被抵达的自然存在;而“人化自然”则是经由人类实践活动改造过的那部分自然界。自然界是人类社会的历史生成与现代社会发展的重要基础。然而随着“人化自然”的范围逐渐扩大,人类中心主义伴随现代性发生,对于“自在自然”的敬畏在工具理性的膨胀之下逐渐消散。但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彼此交织、互相制约,老藤以诡奇的笔触为北障林间注入一份“现实主义”的神秘,以期对尚未被人类完全认识的自然留有一丝敬畏,也对人类自身留存一份尊敬。 从黑龙江北障的林海雪原深处开始的诉说,弥漫着浓郁的传奇性与神秘性。随着故事的展开,关乎现实层面怪力乱神的“神秘”都不攻自破,反而是历史与自然的“神秘”仍萦绕在文本中:金虎祖父“狼见愁”与父亲“金快手”的民间传奇,猎杀黄狐的因果“报应”,断爪狐狸对金虎与苗魁的几番“戏弄”,猞猁入梦的神奇诡异……自然似乎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不仅包蕴着多样的存在物,更暗藏着无限的奥秘。 以自然的神秘感为布景,作者从现实与历史两重向度书写北障猎手对自然的态度及其转变的过程。随着胡所长带来“猎手终结令”的消息,北障猎手需要上交陪伴他们多年的猎枪,在三林区具备优越捕猎技能的五大猎手虽然极不情愿,却不得不转行:年龄大些的或去开棋牌室或成为羊倌或闲散在家,年纪轻些的则被聘为辅警,帮助管理林场。这样一来,自然的意义对于猎手们来说就发生重大转变,也就是说,对于金虎们来说,“人化自然”发生了变化。曾经的猎手,他们要经常出入山林,认识自然的方式就是狩猎。而当打猎这一现实的生命要素产生变化时,曾经的猎物则不再是他们可触碰的对象。在失去猎手身份的落寞中,猎手们虽滋生过无奈的抗拒,但是在胡所长的严密管控下,他们逐渐不再将自然中的动物作为客体看待,而是在一次次因缘际会中感动于自然之美,反思从前的冷漠与残忍。 在金虎与北障林区动物的互动之中,自然界通过“一枪飙”金虎在文本中得到复活。我们看到金虎对于林间动物习性的了如指掌:妄图以一管砂枪猎杀黑熊则是痴人说梦,若不想命丧其手,可向黑熊胸中间白毛处开枪,这便是心脏所在,金虎就是凭借一枪命中黑熊心脏救下经验不足的“愣头青”猎人获得“一枪彪”美名的……在既往的猎手时代,自然界中可能的猎物在金虎眼中无疑作为客体存在。对于猎手来说,生存需要是与自然发生关系的基本出发点,三林区的猎手“那可是驿站人后裔,当年驿站人的第二营生就是狩猎,想终结站上人延续了几百年的生活习性谈何容易。在金虎看来,适可而止的狩猎本身也是一种文明,因为人是靠狩猎走出愚昧的”,其中不仅有生存因素,还有习惯因素,最初金虎认为胡所长的到来“最多能改变的无非是狩猎方式而已,要做终结者就是吹牛了”。在金虎等猎手的头脑中,很难在短时间内完全接受猎手终结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