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鲁迅诞辰140周年,他的代表作《阿Q正传》也已经发表100年了。 1921年鲁迅四十岁时,从12月4日起,至1922年2月12日止,《阿Q正传》在北京《晨报附刊》分章连载,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 1922年1月2日,一位名叫谭国棠的读者,给《小说月报》编者写信说:“《晨报》上连登了四期的《阿Q正传》,作者一支笔真正锋芒得很,但是又似是太锋芒了,稍伤真实。讽刺过分,易流入矫揉造作,令人起不真实之感,则是《阿Q正传》也算不得完善了。”当时主编《小说月报》并兼记者的沈雁冰,即后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巨匠的茅盾,却以大评论家的慧眼,洞察到刚问世四章的《阿Q正传》的伟大价值,明确指出:“你先生以为是一部讽刺小说,实未为至论。阿Q这人,要在现社会中去实指出来,是办不到的;但是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我读了这四章,忍不住想起俄国龚伽洛夫的Oblomov了!”[1] 人们对事物的最初直感,往往比以后由于种种干预而被扭曲的认识包含更多的真实成分,何况是沈雁冰这样的文学天才。他这段对《阿Q正传》的最早评语,实质上已经包含了后来百年间《阿Q正传》研究的主要方面,切中肯綮地道出了《阿Q正传》的真义。而对俄国作家冈察洛夫笔下人物奥勃洛莫夫的联想,则启悟研究者发现阿Q作为世界文学中的艺术典型的价值。“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一语,道出了这类艺术典型令人产生精神反思的深刻意义。 连载过程中,不仅大评论家沈雁冰“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有的读者也疑心是与自己相关的作者在骂自己。涵庐,即高一涵,在《现代评论》第4卷第89期上发表的《闲话》讲过这样的情形:“我记得《阿Q正传》一段一段陆续发表的时候,有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看来阿Q一诞生,就引起人们的自我联想。 《阿Q正传》在《晨报附刊》连载完毕一个多月之后,直接了解鲁迅创作意图的周作人,以仲密的名义在《晨报附刊》的《自己的园地》专栏发表了《〈阿Q正传〉》一文,着重透露了《阿Q正传》的主旨: 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的结晶,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现社会里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契契珂夫是“一个不朽的万国的类型”,阿Q却是一个民族的类型。他像神话里的“众赐”(Pandora)一样,承受了噩梦似的四千年来的经验所造成的一切“谱”上的规则,包含对于生命幸福名誉道德各种意见,提炼精粹,凝为个体,所以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品性的“混合照相”……世界往往“事实奇于小说”,就是在我的灰色的故乡里,我也亲眼见到这一类角色的活模型,其中还有一个缩小的真的可爱的阿贵,虽然他至今还是健在。[2] 周作人的以上说法,的确非常符合鲁迅创作《阿Q正传》的主旨。 1925年5月,鲁迅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中就说道: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已经说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3] 毫无疑义,“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使读者从作者“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中,感到“我们的传统思想”给国人所造成的“精神上的痛苦”,由此“自己觉醒”——这正是鲁迅创作《阿Q正传》的主旨。 那么,这一主旨是通过怎样的人物加以表现的呢?是通过“提炼精粹,凝为个体”而成的活生生的阿Q。鲁迅1934年11月在《寄〈戏〉周刊编者信》中描摹过阿Q在自己心目中多年的影像: 阿Q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在上海,从洋车夫和小车夫里面,恐怕可以找出他的影子来的,不过没有流氓样,也不像瘪三样。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4] 这个影像,与周作人所披露的阿Q的生活原型——“一个缩小的真的可爱的阿贵”是相似的。由此可见,鲁迅关于《阿Q正传》创作主旨的自述,与周作人、沈雁冰等人的评说基本一致。 阿Q后来的命运,确如沈雁冰1923年的《读〈呐喊〉》一文所说:“现在差不多没有一个爱好文艺的青年口里不曾说过‘阿Q’这两个字。我们几乎到处应用这两个字。在接触灰色的人物的时候,或听得了他们的什么‘故事’的时候,《阿Q正传》里的片段的图画,便浮现在脑前了。我们不断的在社会的各方面遇见‘阿Q相’的人物,我们有时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带着一些‘阿Q相’的分子……我又觉得‘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国民族所特具,似乎这也是人类的普通弱点的一种。至少,在‘色厉而内荏’这一点上,作者写出了人性普遍的弱点来了。”[5] 1927年11月10日,沈雁冰以方璧的名义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鲁迅论》。这篇论文是20年代鲁迅研究成果的概括与总结,文中对阿Q的精神反思意义作了进一步升华:‘《呐喊》所能给你的,不过是你平日所唾弃——像一个外国人对于中国人的唾弃一般的——老中国的儿女们的灰色人生”;如果你“不肯承认那里面也有你自己的影子,那最好是读一读《阿Q正传》”;“你没有你的‘精神胜利的法宝’么?你没有曾善于忘记受过的痛苦像阿Q么?你潦倒半世的深夜里有没有发过‘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的,阿Q式的自负?算了,不用多问了。总之,阿Q是‘乏’的中国人的结晶”[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