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峰在《回忆鲁迅》中说,鲁迅晚年有一个以“四代知识分子”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创作计划。所谓“四代知识分子”,第一代是章太炎那一辈,当然包括康有为、梁启超(康梁虽是师生,且年龄差距颇大,但在精神代际上应属于同一辈);第二代是鲁迅自己这一辈;第三代和第四代则是瞿秋白那一辈和比瞿秋白稍后的一辈。鲁迅说:“关于知识分子,我是能够写的。而且关于前两代,我不写,将来也没有人能写了。”鲁迅甚至把结构、叙述方式和具体的方面都考虑好了。①当然,鲁迅没能完成这一计划。如果这部长篇小说真的完成了,章太炎的形象(或者说以章太炎为原型的形象)肯定是很光彩的,康有为的形象(或者说以康有为为原型的形象)则无疑是丑陋的,这理由很明显,毋庸赘言。那么,梁启超呢?从鲁迅生前关于梁启超的谈论、评说,可推断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梁启超的形象也决不会很美好,甚至可以说,一定是猥琐、滑稽的,一定多少带几分小丑模样。 梁启超留给后人的,基本上是正面的形象。梁启超在清末民初是言论界巨子,在那个时期的启蒙运动中发挥过很重要的作用;梁启超在反袁护国运动中扮演了关键性的角色,对摧毁袁氏帝制做出了显著贡献;梁启超在学术领域亦有辉煌成就等等,凡此种种,都是后人对梁启超崇敬、仰视的原因。而鲁迅作为后一辈的知识分子,却颇为卑视、鄙薄前辈梁启超,这原因何在呢? 有人探讨过这个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12期,发表过侯桂新的《〈鲁迅全集〉中的梁启超形象》一文。文章指出,鲁迅青年时期虽然热衷阅读梁启超的文章和他主持的刊物,在多方面受到梁的“影响”,但在后来谈到梁启超时,却绝无褒语。侯文指出,自1925年始,鲁迅在公开发表的文章和私人书信中,谈及梁启超处,有二十余次,而表达的多是贬意。“从《鲁迅全集》看,鲁迅对梁启超的负面评价,主要集中于对其政治表现的冷嘲热讽,对其学术品质的求全责备,以及对其文学成就的不以为然。对于自己早年深受影响的这位社会名流进行如此一面倒的评价,鲁迅的这一做法耐人寻味。”②在从几个方面论列了鲁迅对梁启超的负面评价后,侯桂新从“傲慢的偏见与影响的焦虑”这两个角度探讨了鲁迅贬损梁启超的原因。总之是,鲁迅对梁启超的鄙视、否定,是没有道理的。 本文则试图对鲁迅卑视、鄙薄梁启超的原因进行比较细致一点的说明。 一、鲁迅留日时期便已鄙弃梁启超 梁启超对鲁迅的影响,不能说没有,但也不宜过高估计。梁启超在《时务报》上开始以言论家的身份出现。《时务报》于1896年8月创刊。在创刊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梁启超在上面发表了许多文章,堪称振聋发聩,一时间举国争相阅读《时务报》。但是,这个时候的《时务报》,应该与在绍兴的十五六岁的周豫才没有什么关系。《时务报》的总理是汪康年。梁启超因为与汪康年发生激烈的冲突,又恰逢湖南方面热情招引,便于1897年11月到长沙任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梁启超到湖南后,便忙于教务,没有写出什么有影响的文章了。廖梅在《汪康年:从民权论到文化保守主义》一书中说,梁启超赴湘后虽仍在《时务报》论说栏发表了七篇文章,但都是序言和章程介绍之类的文字,没有一篇是早期那种慷慨激昂的论说文。③ 鲁迅在散文《琐记》中几次提到《时务报》。一次是说矿路学堂的“第二年的总办”俞明震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④一次是说自己在矿路学堂读《时务报》:“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⑤《琐记》作于1926年10月,回忆的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对于《时务报》的记述,应该是一种误记。鲁迅于1898年5月考入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因对这学堂不满意,遂于1898年10月又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时务报》(旬刊)1896年8月创刊,1898年9月停刊。⑥所以,鲁迅也好,俞明震也好,都不可能在1898年10月以后阅读新出的《时务报》。学堂里的阅报处依旧摆放着旧的《时务报》是可能的,第二年,即1899年到矿路学堂任总办的俞明震坐在马车上看新出的《时务报》是不可能的。何况,1897年11月以后,梁启超便没在《时务报》上发表像样的论说性文章了。所以,梁启超在《时务报》上的言论应该对鲁迅没有产生特别值得一说的影响。 1898年9月,梁启超亡命日本,并开始在日本从事文化教育事业。先是创办了《清议报》,后又创办了《新民丛报》《新小说报》。⑦鲁迅于1902年春到东京,自然会接触梁启超在报刊上的言论。周作人几次提及鲁迅这时期所受梁启超影响。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中,周作人说,鲁迅更广泛地接触新书报,是到日本以后的事,1903年3月鲁迅寄给他的一大包书刊中,就有《清议报汇编》《新民丛报》《新小说》等。⑧在《关于鲁迅之二》中,周作人说,鲁迅到东京后,梁启超主编的几种报刊“的确都读过也很受影响”。⑨鲁迅从正面接受梁启超影响,是到日本后最初几年间的事情。在留日后期,鲁迅便开始对梁启超产生了反感,并开始了对梁启超的批判。 梁启超1903年底有一次美洲新大陆之行。还在美洲漫游期间,梁启超便开始“对昔日曾与己关系较密切的革命党人表示了不满”。⑩此时的梁启超认为,革命党人才是亡国之祸首。(11)回到日本后,梁启超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反复强调中国的国民程度太低,尚无资格享受“民主自由”,而只能接受专制统治。所以,推翻帝制的革命行动,在中国非但没有必要,而且甚为有害。梁启超发表的《敬告我国民》《论俄罗斯虚无党》《新大陆游记》《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等文章,旗帜鲜明地向革命派宣发了战书,于是,革命派与改良派的大论战“拉开了序幕”,而梁启超则是改良派的主帅。(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