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4-0066-07 按通常的看法,诗歌和抒情几乎是同义词,没有抒情,诗不成其为诗。在新诗中,这种看法仍然被大多数人所赞同。“白话诗”作为新诗的开端,它的偏于写实、说理是对僵化的古典抒情模式的反叛,然而它的弊端却为郭沫若、周作人、朱自清等人所诟病。中国诗歌有着深厚悠久的抒情传统,所谓“言志缘情”,同时,18世纪末到19世纪上半叶的西方浪漫主义诗歌也在新诗中发生着影响,新诗回归抒情势所必然。新诗的抒情是逐步确立并成型的,朱自清在回顾早期新诗的发展时说,“民国十四年以来,诗才专向抒情方面发展”①,朱自清在这里指的是到了新月派诗歌才真正有了“理想的抒情”②,这样看来,1920年代初期是抒情逐渐成形的阶段,在这一过程当中,新诗的抒情特质是如何确立的?早期新诗的写作暴露出哪些问题?相对于古典诗歌,它是如何认知“现代的抒情”的?这些问题都需要到历史中去寻找答案。王德威指出:“在革命、启蒙之外,‘抒情’代表中国文学现代性——尤其是现代主体建构——的又一面向。”③如果说现代的主体通过抒情得以呈现是考察新诗现代性的重要标准,那么,在新诗抒情问题上,这一现代的主体又应该具有怎样的品质?本文主要以白话诗以后的新诗(1920年代初期)在抒情问题上呈现出来的两种不同思路为对象进行考察,尝试对上述问题进行回答。 一、“感伤的诗”与“生理的冲动” 作为一种新的文体形式,新诗的性质和文体规范在1920年代初尚未成形,因而理论的建设就显得尤为重要。在白话诗的写实说理倾向之后,周作人、郭沫若、康白情等都发表了“主情论”,并逐步确立了新诗的抒情性质。“主情论”并非铁板一块,以俞平伯的《冬夜》、康白情的《草儿》、汪静之的《蕙的风》以及湖畔诗社的四人合集《湖畔》等早期新诗集为对象,关于新诗抒情问题的讨论非常热烈,并且当时的探讨已初步覆盖了新诗在其后发展中所遭遇的与抒情相关的各种问题,而其核心就是对感伤主义的批评和反思,围绕“抒情”的讨论以及对写作中所暴露的“感伤”的批评在1920年代初期主要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在确立新诗的抒情性质的过程中,大多数“主情论者”都认为情感具有自发性,诗歌所抒之“情”是一种不吐不快的感性的“冲动”,这就与理性划出了泾渭分明的界限,这样的认知是与“五四”个性解放的时代语境相呼应的,但早期抒情诗的情感的浅薄和泛滥,以及感伤主义的流行也正是由这种抒情认知所导致的。 作为新诗早期的实践者,俞平伯说,诗应以“主观的情绪想象做骨子”,“凡做诗底动机大都是一种情感或是一种情绪,智慧思想似乎不重要。我们从心理学上,晓得这种心灵过程是强烈的,冲动的,一瞬的。若加以清切的注意或反省,或杂以外来的欲望,便把动机底本身消灭了。所以要做诗,只须顺着动机,很热速自然的把它写出来,万不可使从知识或习惯上得来的‘主义’‘成见’,占据我们底认识中心”。④1922年俞平伯的诗集《冬夜》和康白情的《草儿》由亚东图书馆出版,这是在《尝试集》《女神》之外最引人注目的两本新诗集。俞平伯在“自序”中称“诗底心正是人底心,诗底声音正是人底声音”,朱自清给俞平伯所作的“序”也称赞其有“迫切的人的情感”,而康白情在“自序”中则同样说他的诗是“自由吐出心里的东西”,“我不过剪裁时代的东西,表个人的冲动罢了”。 以这样的认知为标准,理性在早期抒情诗中被排斥。创造社的成仿吾在《诗之防御战》一文中批评包括胡适在内的白话新诗“中了理智的毒”⑤。白话诗之后,胡适就抛弃了说理,他甚至批评俞平伯的《冬夜》并非如诗人自己所倡导的那样是主情的,而是偏于智性和说理:“平伯最长于描写,但他偏喜欢说理;他本可以作诗,但他偏要想兼作哲学家。”⑥如果说俞平伯、胡适在当时都是“主情论”的提倡者,那么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认知上的差距,其原因要么是“情”的标准对于胡适、俞平伯而言并不相同,要么如胡适所说,俞平伯的理论与实践之间确实存在差距。 早期新诗普遍认为抒情诗之“情”是一种感性的、自发的情感,情感的冲动来自于人的本性,这是诗歌原始的发生机制,它在西方浪漫主义诗歌中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查尔斯·泰勒认为相对于古代人将本性具体化为秩序,“现代观点赞同把本性作为正确冲动或情感的根源。所以,不是在秩序观中,而是在体验健全的内部冲动中,我们遇到了作为典范和核心的本性”⑦。西方浪漫主义诗歌以自我为主体的情感表达来自于对人的“本性”的认同,而这种“本性”即是身体性的。同样,与“情”作为早期新诗的写作伦理相呼应,“冲动”一词在当时常被用来描述情感或情绪的状态,它不仅是心理的,同时也是生理的,具有即发性、瞬时性、直接性的特征,这样的诗歌很容易感染读者,引起读者在情感、情绪上的共鸣,但这种“感染”也具有瞬时性的特点。 闻一多对《冬夜》《草儿》的批评,同样基于对感性情感的肯定、对理性情感的排斥,他明确批评俞平伯的一些诗作缺乏情感和想象:“大部分的情感是用理智底方法强造的,所以是第二流底情感。”在闻一多看来,由观念和思想发生的情感是第二流的情感,所谓“观念和思想”主要是指“五四”以来的人本主义思潮,而第一流的情感是“与热情比较为直接地倚赖于感觉的情感”⑧。正是第一流的情感才能产生诗歌的艺术,第二流的情感实际上并非诗歌所需要的“情感”,闻一多敏锐地区分出不同情感的差异,感性的情感是具体的、身体性的情感,而非抽象的、精神性的情感。按现代观念来看,虽然闻一多反对理性并不可取,但他认识到“情”也可能出自理性,这一洞见在当时超越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