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适的交游史里,曾朴所占比重不算重要,但由两人的书信来往、日记等可看出,曾朴与胡适在文学翻译及新文学方面,既有可互相理解的共同志趣,也有无法达成共识的遗憾。今日看来,后学对“老辈”①的无意忽略,有历史遗憾,但也是历史必然。通信中,曾朴显然非常在意胡适的看法,但他在翻译及新文学问题上与胡适交流的一腔热诚,并没有在胡适这里得到他希望得到的回应。胡适的书信及日记,礼数极为周到,无任何失礼之处,但胡适似乎无意(或无暇)与曾朴更深入地讨论相关问题。通信中的微妙之处,大致能从侧面见证,部分晚清译家被新文化运动及相关历史书写遮蔽。新旧“逆接”之际,老辈与后辈的擦肩而过,有其难以更改的历史原因在。 胡适嗜读小说与为白话文学树模范的关联 1935年10月,胡适在《宇宙风》第2期发表《追忆曾孟朴先生》,忆及最初得知曾孟朴先生,“我在上海做学生的时代,正是东亚病夫的《孽海花》在《小说林》上陆续刊登的时候,我的哥哥绍之曾对我说这位作者就是曾孟朴先生”。②胡适是嗜读小说的人,据其《四十自述》,在没去上海前,他已读过《第五才子》(《水浒传》)《第一才子》(《三国演义》)《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剑十三侠》《双珠凤》《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经国美谈》(日本人做)《琵琶记》《夜雨秋灯录》《夜谭随录》等小说(“包括弹词,传奇,以及笔记小说在内”),③“看小说还有一桩绝大的好处,就是帮助我把文字弄通顺了”。④另据胡适《澄衷日记》,1906年3月28日(阳历廿一日),“予最嗜小说,近已五日未看矣。考毕,阅《战血余腥记》一帙,竟之,始稍愈”。⑤《战血余腥记》有《利俾瑟战血余腥记》和《滑铁卢战血余腥记》两种,法人原著,均由曾宗巩与林琴南据英译本译出,1904年先后由文明书局印行。胡适到底读哪一本,不详。又,1906年四月初八(阳历五月一日),“予幼嗜小说,惟家居未得新小说,惟看中国旧小说,故受害滋深”,“且看浅易文言,久成习惯,今日看高等之艰深国文,辄不能卒读”,“因立誓,此后除星期日及假期外,不得看小说”。⑥胡适青少年时期嗜读小说,无疑义。但在上海期间,有没有完整地读过二十回本《孽海花》,难有实证。1907年,《孽海花》分别在《月月小说》《小说林》以“东亚病夫原著、天宝宫人编串”署名连载。这个时间跟胡适在上海读书期间嗜读小说的时间倒是吻合的。《孽海花》的作者、发表、出版、后续修改等情形过于复杂,二十回本《孽海花》虽能及时进入钱玄同等人的阅读视野,但也为后续阅读及持续研究人为地设置了障碍。同时,修改、续写的时间差,为解释曾朴何以写长信给胡适,提供了有力的证据。由《澄衷日记》《四十自述》《追忆曾孟朴先生》等文献来看,胡适知道《孽海花》的连载,但嗜读程度,未必与嗜读林译小说之程度相当。胡适青少年时期的嗜读小说,为他理顺白话文写作的语言问题提供前提,同时为胡适日后创设新文学“模范”提供思路。 胡适在《建议的文学革命论》(1918年4月)中认为,创造新文学的进行次序为工具、方法、创造三步,以工具论,应该“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例如,《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宋儒语录;白话信札;元人戏曲,明清传奇的说白;唐、宋的白话诗词,也该选读”。⑦为白话文学树模范,不是信口开河之举,“嗜读”必为前因。不“嗜读”,不可能通过考证“发现”。对《红楼梦》《水浒传》《醒世姻缘传》《聊斋志异》《三侠五义》《海上花列传》《儿女英雄传》《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等小说的考证及研究,是在最难实现科学考证的文学领域,以科学实证之法为白话文学树模范。说胡适不懂文学、没有文学天分,没有丝毫的说服力,这些经其考证的小说,无一部不是“模范”,“发现”是经典化的源头,其功不能抹杀。以“历史癖”和“考据癖”进入小说研究,⑧从证据的角度进入“白话文学的模范”之鉴别,论证过程和结论都是实打实的。表面上看起来,这种研究法,与文学的审美研究背道而驰,但其巧妙之处在于,如果处处有证据,能考到实处,结论就可信,且有说服力。“历史癖”与“考据癖”,能暂时搁置审美之争,首先把“模范”提出并证出来,之后,在没太多争议的前提下,让“模范”亮相。不能不说,以“历史癖”与“考据痴”等科学之法,佐之以审美之法,鉴别“白话文学的模范”,正是另辟蹊径。胡适对《水浒传》的审美及价值判断是“新见解”与“英雄人物”:“到了明朝中叶,‘施耐庵’又用这个原百回本作底本,加上高超的新见解,加上四百年来逐渐成熟的文学技术,加上他自己的伟大创造力,把那草创的山寨推翻,把那些僵硬无生气的水浒人物一齐毁去;于是重兴水浒,再造梁山,画出十来个永不会磨灭的英雄人物,造成一部永不会磨灭的奇书”⑨(《〈水浒传〉考证》,1920年7月27日)。胡适对《红楼梦》著者及本子的考证,过于“科学”,这很容易让人产生偏见,觉得胡适在文学研究上没有悟性及天分。但胡适的寥寥数语可证,其文学鉴别眼光堪称一流,他认为后四十回“写和尚送玉一段,文字的笨拙,令人读了作呕”,⑩但后四十回自有不可埋没的好处,“还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叫]黛玉病死,教[叫]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11)这些一带而过的评点,都是至上的审美判断。“打破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创造科学方法的《红楼梦》研究!”(12)胡适志在树“模范”并建立现代学术的范式,无意在容易引起争议的文学审美范畴里做过多的探讨。考证小说时,胡适可能会选漏,但至少可以说,无一部选错,这正是得力于独辟蹊径的考证法。审美当然可以树模范,但不能说考证就无法树模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