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短短的一生留下70万言日记,是这位现代著名作家、学者、教育家的一宗重要文化遗产,也是关于20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化教育界的宝贵史料。朱自清日记有个特殊情况值得注意:自1934年7月起,朱自清日记始用英、日文交替书写,而以英文为多。1948年朱自清逝世后,全集编纂出版迅即提上日程,当时拟将日记全部收入,由其门生王瑶负责整理并经浦江清、陈竹隐审阅。后因种种原因,全集搁浅。1963年,王瑶选录(译)本中的240余条单独发表过一次(下称“王译本”)。①新时期,朱自清的哲嗣朱乔森整理全集,其中外文日记系另约请有关人士翻译,作为“日记编”整体收入《朱自清全集》第9、10卷(下称“全集本”),②成为近20年来相关领域征引最频的日记文献之一。不过因为手稿固有因素、翻译本身的难度、译者对现代文教界较为陌生、③技术处理失当等诸多原因,全集本存在诸多舛误,事实上可能成为现代作家日记中问题最多的一种。 目前,朱自清多数手稿下落不明,要恢复日记本来面貌,困难尚多。笔者近年来从事朱自清日记研究,致力于通过多种笺证、考辨手段尽量还原日记本相。把王译本与全集本对勘,是有效方法之一。两本参差处能够互为补充,抵牾处则能显示出歧义的缝隙,进而引导考辨方向,或提供意外线索,再结合翻译规律,很多时候能够还原出合乎逻辑的“真相”。 王瑶出身清华,多年在朱自清身边求学、工作,对于清华及朱自清生活史较为熟悉,一些内容翻译起来更加准确。如清华专司学生贷款的机构,全集本按照字面译为“借款委员会”(第9卷第491页),王瑶就能按照史实译为“贷金委员会”(第105页),这方面例子很多。又如清华同仁,全集本多只称姓氏,这符合英文行文习惯,王译本则往往称字,与作者的中文行文习惯一致。如全集本中的“冯”“浦”“俞”,在王译本中分别作“芝生”“江清”“平伯”,无疑后者更符合朱自清中文书写的“声口”惯例。再如,1938年5月4日日记,全集本作“路遇散步人群。一多开始蓄须”(第9卷第529页),显然说的是自长沙走陆路迁滇的“湘黔滇旅行”当日抵达昆明一事,“散步人群”之说系因不晓事实的直译结果。王译本作“见徒步旅行团诸人,一多已留须”(第108页),就准确无误。1936年2月7日记载左右翼学生冲突情形,全集本说“学生们分成两翼……在全体人员大会上发生了大的骚动。右翼分子去旧礼堂,左翼分子在领导大会”(第9卷第402页)。王瑶则根据亲历,提供了具体地点,说“右派退向同方部”(第99页),就给人提供了更翔实的信息。 王瑶的另一优势在于对日记语体的熟稔与熟练驾驭。深厚的文言驾驭能力使他的译本中很多表述措辞简洁准确。如1936年11月16日条,全集本:“访鲁迅夫人。告以鲁迅一生之困难生活情形。”(第9卷第444页)王译本:“进城拜访鲁迅夫人,承告以鲁迅一生所经之各种困难。”(第101页)一个“承”字,把双方谈话关系准确地交代出来。 一般来说,王译本谨慎、准确,但往往有所删略。删略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对有可能损及朱自清形象的记述,加以删除。如1936年5月30日,全集本中下面一段: 乘汽车返回时,再次态度欠佳。未经浦太太④许可就为她关车窗,因而碰了她的手臂。我关车窗是为了隔开那女乞丐的手。其实我可以给那女丐一个铜板,而不必关窗。(第9卷第418页) 这一点在王译本中不见,或许反映了选译者“为尊者讳”的心理动机。 还有一类就是一些难以分辨的人名书名,王瑶宁肯不译,也不作硬译。此类甚多,下文会指出。也有个别时候,王译本在准确性上稍逊于全集本,如下文指出的关于朱自清访问周作人条。 本文从两个译本撮录若干条目,指出矛盾,加以考辨,提出初步结论,俾能引起学界注意。 一、关于冯友兰的被捕与释放 1934年11月28日、1935年11月30日关于冯友兰被捕、释放的记载,两本都有。前条王译本有所简化,全集译本更为详尽;后条则王译本准确,全集本不准确。 芝生为保定行辕所捕。校方六次去电要求释放,又举行会议商讨办法。 芝生昨晚释放归校。今晨见之,述事件经过极生动。谓行辕留守官吏得报,芝生前者赴苏联系代表中国共产党,且此次归国负有重要任务。但尚未及加以申释,彼等又忽允送归学校;据云系奉何应钦电示。经多方示歉后,乃于昨日下午释回。(第96页) 冯先生在保定被何应钦部下逮捕,看来很严重,学校拍去六份电报营救,并开会讨论此事。三十日 冯昨晚归来,我今晨去看他。他详细叙述其被捕经过。谓该部队得一报告,称冯将以中共代表身份赴俄,并将带回重要信息。经冯驳斥力争后,他们才答应将其释放。后何应钦又去电,该部向冯道歉,并于昨日下午将其放回。(第9卷第331页) 按,此次事件的背景是:冯友兰自1928年夏,从燕京大学移帐清华,到1933年夏,在清华任职满5年,经申请出国休假1年。冯友兰用半年时间周游英国,在各大学巡回演讲,余下半年则游历欧洲各国,最后游历了一直想去的苏联。回国后,他先后做了题为《在苏联所得之印象》和《秦汉历史哲学》的两次讲演。1934年11月28日午间,冯友兰突然被北平公安局押走,继而被押往保定行营,当天被迫写出出游经历。莫名就里的冯后来乃知,自己被误当作中共间谍逮捕。冯友兰被捕后,各方立即展开营救,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找北平行营主任黄郛商议,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文学院院长胡适、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等人则奔走于北平与南京两地斡旋。朱自清本人也为营救冯友兰尽了力,29日日记记“进城会晤魏廷鹤,请他打听冯的消息”(第9卷第331页)。冯友兰被捕一事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应。迫于全国舆论压力,又经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出面电令,查无实据的保定行营最终释放了冯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