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与小说创作本来是不应截然分开的整体,同属文学范畴,也都以塑造人物、揭示人性奥秘、反映历史社会嬗变为基本前提。但随着社会分工的普遍细化,它们还是越分越细,并渐行渐远了。我本人的创作,也是一个分离与整合的过程。最早从文学青年的散文、小说开始,后来二十几年专攻戏剧,再回归小说创作,算是一个游走于戏剧与小说之间的创作者。 戏剧是一个很大的范畴,民族戏曲是中国戏剧之一种。历经千年演变,中华戏曲成为体系特别成熟的一门舞台艺术。一百多年来,我们借鉴世界戏剧成果,又发展起了话剧、歌剧、舞剧、儿童剧、音乐剧等新的形式,也都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面貌。我们是一个历史悠久、门类日趋丰富多彩的戏剧大国。在这样一个国度里,一边汲取古老的戏剧营养,一边在开放的背景下,去关注世界戏剧的发展过程与走向,对一个创作者,自然是最好的学习、借鉴与历练了。 对我影响最深入持久的,还是秦腔这门古老艺术。这门艺术有史记载的时间已经六百多年。所谓有史记载,是以有成熟剧本为前提的。而在成熟剧本形成以前,又该有多长的演进史啊!六百多年的秦腔史,除了表演、唱腔艺术和舞台“美化”艺术的成长外,最重要的牵引和稳固,仍是文学这个基础。我们今天除了对二百多年前的秦腔表演艺术家魏长生略微知道一些记载外,其余艺术家能有所了解的,都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了。而它的文学,却以数以万计的脚本数量纷繁于世。陕西省老文化局在1958年前后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就是把这些老戏本能收尽收汇集成册,出版了《陕西传统剧目汇编》近百卷,大略将秦腔和其他一些陕西地方剧种还基本存活在舞台上的剧目,都“登记造册”了。我在文艺团体工作几十年,有幸从老研究专家那里弄了一套,把这些剧本基本都“过”了一遍,同时还看到一些坊间木刻本、油印本和民间手抄本,算是对秦腔历史有了大致了解。除表现帝王将相“治国理政”、前朝后代“兴衰更替”外,也有大量才子佳人的“仗剑天涯”和“快意恩仇”,更有民间社会的“离经叛道”与“生存呐喊”。因为戏曲大多是民间舞台的产物,尤其是秦腔,起源于庙会、广场,活跃于村社、商道,因此,很多作品都带着浓烈的烟火气,也可以叫“小人物”的“娱乐圈”“生死场”。包括“启蒙性”“现代性”“魔幻性”这些炙手可热的名词,其实在秦腔的老戏本里,也并不难找到生动的注脚。因此,我始终以为,秦腔是我的一部百科全书。 我的舞台剧,也大多是写“小人物”生存困境的。无论《迟开的玫瑰》还是《西京故事》,都是“小人物”生存困局的命运突围问题。包括18年前根据交通大学从上海内迁西安的真实背景创作的《大树西迁》,也是从不愿西迁的青年教师孟冰茜的视角,去展示一个从优越环境突然被“抛掷”到自然气候和学术条件都相对恶劣、滞后、人文环境也极度不适应的生存困局。她始终在“突围”,也始终在“适者生存”,正是在这种生活与精神的双重磨砺挣扎中,完成了一个人的生命进程。还有一部话剧《长安第二碗》(与陈梦梵合作),也是努力想用西安最底层、最普通一家三代人四十年开葫芦头泡馍馆的“朴素日子”,去回溯他们一个又一个生存困境与危局,在这些困境与危局的化解和不可化解中,拉过了重重叠叠、反反复复的“小人物”生命画卷,以期在常常缠绕得解不开的生活麻团中,去寻找个人、家庭与他人、集体、城市、时代的适恰与自洽关系。 第一部正经写的“大”小说是《西京故事》。那是舞台剧《西京故事》的“残羹剩汤”。之所以叫残羹剩汤,是在写舞台剧时做的生活采访笔记,连十分之一都没动用了。而这些不曾动用的东西,又时常萦绕于怀,难以自褪,便有了写成小说的念头。一写竟是五十万言,觉得是如此这般的酣畅过瘾,不似舞台剧那么遭时间和空间钳制,只能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完成“三堵墙”以内的“行风走暴”。人是个最怕鼓励的动物,一鼓励就人来疯。长篇小说《西京故事》居然就得到了不少鼓励,立即,又写了《装台》,再收获更多更大鼓励,就连着写了第三部长篇《主角》。看来鼓励对创作者是有较大引力的。如果第一部出来就遭“迎头痛击”,也许我就缩回去写戏去了,自己毕竟还有点退路可走。如今面对戏剧和小说两种不同的创作尝试,我越来越觉得它们彼此关照和互补的重要。 其实在世界更大范围看,戏剧与小说从来都是一块文学硬币的两面。许多作家在两面都书写着很过硬的文字。歌德、雨果、果戈理、契诃夫、萨特、加缪、贝克特,包括去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彼得·汉德克……我们还能列举一长串大师的名字。中国小说家从罗贯中开始,直到现当代,也有很多两面兼攻的作家。这种文体兼顾,无论对戏剧还是小说都大有裨益。比如老舍《茶馆》与《四世同堂》的成功范例等。许多好的戏剧,是来自小说的改编本,也有好的小说是来自戏剧故事的硬核。因此,戏剧与小说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孪生姊妹关系,过分细化,会导致一些重要元素的缺失。包括意识流小说代表人物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都受启发于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的一句台词,而他自己也创作了大量剧作。总之,这块硬币的两面如果能整合起来,相信对戏剧与小说都没有坏处。 戏剧需要文学的滋养,让故事变得底蕴丰厚起来。戏剧的难点在于讲故事,在于情节和细节的筛选。两三个小时的演出长度,需要故事、情节和细节都保持“一石三鸟”或更多的象征、隐喻与内涵,要不然,故事就会缺乏张力,这在本质上就是文学范畴。最早的戏剧也大都来自文学故事,比如汤显祖的《牡丹亭》就改编自明人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王实甫的《西厢记》改编自元稹的《莺莺传》;洪昇的《长生殿》改编自白居易的《长恨歌》和传奇小说。它们都是在汲取了文学的精华后,使戏剧文本得以鲜花盛开和怒放。而小说也需要戏剧故事讲述的经典性概括能力和引人入胜的情节牵引力量,从而成为更耐读的文本。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有元杂剧精彩人物与故事的构成部分,并且所占比重还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