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走了,再读他的书感觉就不一样了。 记得两年前,为庆贺他的八十大寿,《汉语言文学研究》杂志筹划了个专栏向我约稿,真是恰逢其会。十多年前,我就曾应允为他大著《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写个书评,可调入人大文学院后,总因忙而一再食言。现在退休了,终于可以借机还账了。实际上,多一篇少一篇书评,对于吴老师是无所谓的,只是我自己想了结一直耿耿于怀的歉疚。1月15日惊悉吴老师在睡梦中仙逝,我于深深哀悼的同时,心底也因此多了一分宽慰。离开文学馆后,我和吴老师已多年疏于联系了。他去加拿大前曾将未赠予的书补寄过来,我只当是供写书评的参考,现在才又体会出了留念与告别的意绪。 多日来,我一直在慢慢地读吴老师新送的书:《石斋语痕》《石斋语痕二集》,他甚至比过去更活灵活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越读越发感到吴老师早就开始“俯视”“反观”自己,早就开始着手总结自己的学术经验,以“追念延缩年华”的方式,向自己,向他生存过的世间,向我们绵绵絮语,做“临末的倾诉”了。 我虽不是基督徒,却随着年龄的增大,越发意识到每个人来到世上都负有一份使命,只不过是能否觉悟,觉悟得早晚而已。吴老师似乎没有谈过,甚至有些抵触人生圣化的意义,但他却以自己治文学史六十年的业绩,成就了文学史家的天赋大任,昭显了他的灵命。 吴老师在他《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新版前言中,曾“盘底”自己一生的学术工作,说他出版的十几本书,不计合著,“大概只有两本书或许可留存几年”,所指即该作和他的个人文学史。话中虽透露着谦虚,却也客观而中肯。我在书评《讲述现代中国文学场域的故事》中,也做出过类似的评价:“他一生的学术研究似乎都是为推出这部文学史,他个人的生活和志趣似乎也都是在为写这部新型文学史做积累。”①毫无疑问,《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不仅是吴老师个人著述的顶峰,也会在相当一个时期独占个人著现代文学全史的鳌头。而其海派研究则是他通往文学史观念、结构以及叙述观点之全面更新的桥梁。 我的宽慰在于吴老师不仅读到了我写他的书评,并大体认可,尤其对我谈他建构起不同于古代,而专属于现代文学空间场域的文学变迁史的观点表示认同。当我把初稿发给他,请他赐教时,他给我回复微信说“这很符合我的原意,说在要害处”。更赞赏我说他在个人文学史里前所未有地创建起一个强大的市民文学叙述系统的观点,认为我文中的这一节“也是对二节的深化,但写得好”。吴老师的个人文学史的确“以其具有个人性的叙述声音和文化大视野,将文学史看作是文学场域活动的观念,把地域作为承载文学万象的空间性结构,通过对文人在现代社会中分化为三大流派的承续与流变的洞察,重建起一种全新的文学史图景。”②拙评不过出于自己的直觉印象,而重读他的两本《石斋语痕》后,才让我从中触摸到了他攀登这一学术高峰的坚韧足迹和艰辛历程。 过去我从未认真对待过吴老师的游历,不过将其看作是一种个人嗜好,甚至是喜欢享受生活的表现,而与悬梁刺股、甘坐冷板凳的学者形象相区别。但《石斋语痕》所记录汇集起他追随作家足迹的一次次探查活动,其范围之广,所收成效之大,的确不能不让我刮目相看了。 显然,吴老师已把实地踏查,践行积累成了他的学问功底,或可说成是现代文学研究的田野调查。与一般学者从书本到书本不同,他反倒像作家,或画家,讲究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功夫。他的回到历史现场,不仅仅是通常所谓查阅报刊,寻找第一手材料的意思,而真的是回到历史的现场遗址。早在写《沙汀传》时,他就开始下决心,把沙汀一生走过的地方都走上一遍,从其偏僻的故乡安县到睢水镇、秀水镇、读书的成都盐道街省一师原址、“左联”时在上海的居住地闸北德恩里、青岛距野路,加上抗战期间重庆的角角落落,甚至包括“文革”遭囚禁的昭觉寺等等,他都一一踏访过,还曾数次进入汶川大山里面去寻访产生《淘金记》《在其香居茶馆里》故事的旧址。几十年下来,他探险般的足迹遍布现代作家的出生地、写作地和活动地。通过遍访胡适的老家绩溪上庄,对比周边歙县、黟县、祁门、休宁、婺源等地,让他震惊起胡适何以能够从如此贫苦农村走向杭州、上海和世界的好奇心;长治乡下赵树理家带花饰栏杆楼房的故居,打破了他对这位文艺新方向旗手贫下中农出身的臆想;在周氏兄弟故居,经过对绍兴新台门、老台门的细致勘察,他才意识到其家族原是多么大的一个官宦之家,体味到鲁迅所说“家道中落”的意涵;丰子恺的缘缘堂虽然早就毁于日机的轰炸,但他却不放弃,终于浙江石门旧址后修的故居中,找到了被邻居抢下的烧焦的木门,目睹原缘缘堂唯一保存至今的物品,摩挲不止,徘徊不去,让自己的心灵经受一次阵阵袭来的情感震撼。 还有沈从文的凤凰城、汪曾祺的高邮、废名的黄梅、萧红的呼兰河、艾芜的故乡新繁、李劼人的“菱窠”、徐志摩的硖石、冯雪峰的义乌、郭沫若乐山沙湾的祖屋、曹禺天津意大利租界的故居、梁启超的天津故居与广东新会老家、林语堂漳州坂仔村的教堂、郁达夫的杭州“风雨茅庐”、艾青的乡间奶母“大堰河”的墓地、闻一多的浠水、骆宾基的珲春老区、叶圣陶的甪直,更不用说吴老师对自己出生地和居住地里作家遗址的珍爱了。鲁迅住过的八道湾、砖塔胡同和西三条、景云里的老石库门、拉摩斯公寓、大陆新村,老舍住过的小杨家胡同、“丹柿小院”,在他的描述中,文学上海是由韩邦庆之上海、曾朴之上海、茅盾之上海、丁玲之上海、沈从文之上海、穆时英之上海、施蛰存之上海、张爱玲之上海多维交织而成,旧上海的地标式建筑:大光明、国泰影院、百乐门舞厅、跑马厅主楼等等,似乎都被他视为了祖传的家宝,炫耀的资本,一次次带着朋友、学生兴高采烈地“游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