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吴福辉老师,已有十几年。因为中国现代文学馆与河南大学合办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点,吴老师在河大担任博士生导师,每年都会来开封参加开题、答辩,有招生年份的时候还会来参加面试。所以2004年我博士毕业回河大工作,就很自然地认识了吴老师。但那时我是一个青年教师,吴老师是鼎鼎大名的学界前辈,权威教材里走下来的人物,所以虽然认识了,但除了有时候迎来送往、陪同吃饭,并无更多的交往。记得曾经和吴老师一起去山西长治参加赵树理学术会议,几天时间里知道了吴老师喜欢旅游和搜集地图的爱好。但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私人交往。真正和吴老师熟悉起来,是在我进入《汉语言文学研究》季刊,担任兼职编辑之后。从创刊开始,吴老师便是这份刊物的重要作者,而巧合的是,我在刊物工作的经历,也正好与吴老师为刊物写稿的时间相始终。编辑和作者之间是纯粹的工作关系,但通过这十年的交往,我得以走近、认识一位著名学者的学术生活,这不能不说是一份珍贵而难得的机缘。 一、一个年轻编辑的“理想作者” 2010年,在学校的支持下,《中学语文园地》更名为《汉语言文学研究》,从一个教辅类刊物正式改版为学术期刊。编辑部人手不足,我就担任了兼职编辑,负责近现当代文学方面的编务工作。刊物初创,最需要的就是稿源。大家都被发动起来,四处找名家约稿。吴福辉老师是河大博导、学界耆宿,自然是编辑部力邀的对象。因此在改版后的第1期上,就有他的论文《1930年代文学与新兴电影艺术的交互作用》。为了继续支持刚刚起步的刊物,吴老师又与编辑部约定,从第3期开始,开设“石斋语痕”专栏,每期发表一篇学术札记。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栏目竟然坚持了8年之久,而《汉语言文学研究》也成为吴老师晚年发文最多、交往时间最长、结缘最深的一个刊物。 在我这样一个半路出家的编辑看来,吴老师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理想作者”。首先,他是一个很适合开专栏的作者。写专栏,由于有时间限制,到期必须交稿,因此对不少人来说,既是一个机会,也是不小的负担。但对吴老师来说,这却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刊物是季刊,节奏不快。但我想即使是半月刊,对他来说也能轻松胜任。正如吴老师自己所说,从青年时代开始,他便在地方报刊投稿涂鸦,写教育随笔;从事学术工作之后,长期大量的阅读与思考,又使他积累了无数素材,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将其中的一段集中写出来即可。对他来说,这样的学术札记其实是“学人文化休息的副产品”,并不费力。对于吴老师几乎不用催稿,他已经和编辑部形成了惯例:每一期稿件,由编辑告知吴老师最后截止日期,然后吴老师安排时间写出,按时发给编辑,同时,每年年终会和编辑部确认一次,看下一年这个栏目还开不开。虽然吴老师是学界名家,各种稿约不断,但只要是交稿时间快到了,吴老师一定是先写专栏稿,保证按期交稿。8年之中,只有提前交稿的时候而从无拖延。即使他卧病在床、难以写新稿的时候,也总是想尽各种办法,从存稿中修订、整理出像样的文章,从未耽误过刊期,堪称是模范的专栏作者。 其次,虽然吴老师写专栏堪称轻捷,但他并不轻视这种文体。他对这个栏目,对自己的文字,都有着十二分的重视。在文章形式上,吴老师有意识地探索新的文体,拒绝摆出“专门散文家的架子”,务求文章写法的灵活多样。除了常见的学术短论,还包括材料阐释、笔记批注、实地考证、读书劄记、答读者问、名作重评等多种形式,甚至还包括为作家互联网页所写的网页词。①这种网页词从学术角度来说并没有太多创新,但吴老师看重的是学者有时也需要写写这种“向大众传播学术的新文体”。②在文字表达的细节上,吴老师也十分讲究。可能和他做过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有关,他的文章行文流畅,遣词造句准确灵活而富有文学性,读起来是一种享受,编辑起来也很省力气。比较起来,有些青年学者的稿子在语言上就问题多多,难以卒读。如果要用的话,需要编辑从头到脚进行深度加工,几乎每句话都要重新修改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以至于我形成了一种印象(也许是片面的印象):就是前辈学者大多重视语言表述的雅洁准确,在文字表达上问题较多、不能过关的,还真是年青学者居多。此外,吴老师还有一个好习惯,就是稿子寄出之后,还会再读一两遍,这样往往还能发现一些问题。在我们的往来邮件里,经常有他发现多出或缺少了一个标点符号,又专门来信提醒我注意的例子。也有时候是他突然有了新的灵感,于是在稿件里添加一段附记,重新发给我,并嘱咐一定要按修订稿发排。这样的习惯也多见于师长辈,同辈或更年轻的作者中不能说绝无仅有,但着实是不多见。吴老师对专栏的重视,还表现在他非常注意读者对自己文章的反应。他绝不因为这些都是几千字的、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文章便敷衍了事,而是像教师重视课堂互动一样,重视文章发表后的效果。他专门给编辑部写信,希望编辑部将收集到的读者反应告诉他,如哪篇较好或哪篇不尽如人意,以便他改进。③在我看来,这绝非他的客套之辞,而是源自一个老“文学青年”对写作的发自内心的热爱。 当然,这样一位高标准的“理想作者”和不那么理想的编辑之间,也并非是毫无龃龉的。我和吴老师之间便有过一次小小的误会。那是在2014年,第3期“石斋语痕”稿件是《谈〈雷雨〉蘩漪出场提示语的修改》。我收到稿子之后,觉得题目有些啰嗦,而且标题里的“出场提示语”对于不熟悉戏剧的读者来说也比较费解,就自作主张将题目改为《谈〈雷雨〉的一处修改》。没想到吴老师看到刊物之后,在寄来第4期稿件的同时,严正地提出了抗议,认为编辑在修改他的文章之前,应该征求作者的意见,更何况是改了题目?他并且很认真地提出,如果还要继续合作,就不应该再发生类似现象。这是我和吴老师的交往中第一次受到他的批评。我当时的反应,一方面确实意识到自己有些鲁莽,在进行题目的修改时应该和作者进行沟通,征求作者的意见;另一方面内心仍然认为自己的修改没有错,改后的题目肯定是更简洁清楚的。但今天重新来看,我就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一个很致命的问题,也就是当一个人做了几年编辑,见到各种类型的稿件,有了些经验之后,很容易会产生一种错觉和误判。因为在编辑过程中,总是需要对稿子进行修订(包括语言规范、注释格式等等),并且这种修订也经常会延伸到文章的修辞、段落、结构等等实质性的部分,而在文章发表之后,很少有作者会对这种编辑的修改(有时候甚至是幅度很大的修改)公开表示反对。因此,编辑往往会产生错觉,即自己的修改总是正确的,自己总是要比作者高明的。而事实上,这只是经过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所扭曲之后的一种虚假知识关系。编辑可以修改,作者对修改不表示异议,并不意味着修改就一定是准确的。现在看来,吴老师原来的标题并无语法错误,而且有其表意清晰明确的优点。我的改动虽不能算错,但其实是没有必要的。而以“简洁、精炼”等等为名义,将改动强加于作者,不正是潜意识中对权力的一种滥用吗?学术刊物对投稿者往往都有一句提醒:“本刊有权对稿件进行必要的修改与删节”,但这种权力也应该慎用。不仅对著名作者是如此,对普通作者、青年作者也应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