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川西北藏族地区一个偏远村寨的作家阿来,在雪域深处长大,这种与生俱来的天性与自觉,使他对雪域高原的书写成为一种坚持与宿命。众所周知,阿来创作的这种倾向性浸透了作家深沉的乡土情怀,正如学者黄轶在比较新世纪以来迟子建和阿来乡土写作异同时所强调的,这不仅是作家“对原生态文化自然神性的尊崇以及建立在这尊崇之上的对神的消解与人的堕落的忧患、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悲悯伤怀”,更是作家“对乡土家园的追怀,传达着浓郁的精神乡愁和原乡意识,渗透着深刻的人文情怀”①。阿来这份饱满而深刻的乡土情怀和人文关怀,使得其笔下的生命空间呈现出一种“万物皆有灵”的神性特质和审美倾向。毋庸讳言,人类社会的所有过往,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现在,甚至将来。在以川藏地区村寨生活为叙事背景的中篇小说《蘑菇圈》《三只虫草》《河上柏影》②(通称为“山珍三部曲”)中,作家阿来以充满诗意的文字再现了生息繁衍在雪域高原上的族群与大自然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以及随之而生的那些情,其间凸显的是雪域生命的虔诚、饱满和炽热。细读阿来“山珍三部曲”所观照到的种种,不难发现,作家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和灵性的文字,塑造出一个个栩栩如生、情透纸背的人物形象,如机村里的阿妈斯烱、法海和尚和胆巴,居住在虫草山下的小桑吉和他的父母,围绕岷江柏而辗转的王泽周和贡布丹增等,让人真切地感受到那片雪域高原特有的风景与人情。 一、声音意象与作家内在情感的隐秘表达 一般来说,构成人们眼前世界的事物虽千差万别,但彼此并非孤立的,相互之间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或关联。人们通常可以借助感知、触觉以及意象来获取对自然万物的熟悉和了解。这里提及的“意象”,指的是客观存在的自然物象,经由创作主体情感活动而被创作出来的一种独特形象。作为美学的一个基本范畴,“意象”在美国“意象派”诗歌代表人物庞德看来,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③。在“符号论”美学代表人物苏珊·朗格看来,其真正功能则是“作为抽象之物,可作为象征,即思想的荷载物”④。也就是说,“意象”具备某种象征意义,既可被视为一种描述存在,也可作为一种隐喻存在。 数千年形成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可被视为一种“乐感文化”,注重人在感官上的直接体验和真切体悟,尤其擅长从听觉上去观照世人眼前的大千世界,讲求个体情感的抒发与表达。从这个角度出发,声音与情感发生关联是通过人的听觉来对接和实现的。那些被创作主体赋予了一定的意义或思想的声音,尤其那些回荡于市井生活中的种种声音,“寻常巷陌的喧嚣市声与庭院街道里的琴声,融入个人主观情感后,就不再是一种听觉上的刺激,而是一种审美实践的对象,即声音意象”⑤。特定语境下的声音意象各自发挥着特别的表达功能,也被赋予特别的意义。纵览2010年以来阿来的中篇小说创作,不难发现,声音意象作为一种文本表达和情感体验,在“山珍三部曲”中均有不同寻常的呈现,不论是机村布谷鸟的鸣叫,或是小桑吉寄宿小学的钟声,还是河边那几株高大的岷江柏被风吹过的声音,都隐没于文本的字里行间、时隐时现,始终萦绕在雪域高原的深空之上。 小说的一开篇就被一种声音所占据,这是作家的一种刻意而为?还是叙事节奏的某种预设?不论《蘑菇圈》还是《三只虫草》,以这种与众不同的方式来开篇,或许正是阿来在小说结构安排上的一种有意为之,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应合了作家在创作风格上的某种表达,“如果探究我在小说结构或节奏上有什么特点,我想提供一点参考,就是我从音乐上得到的启发较多。我非常心醉于贝多芬们、阿赫玛尼诺夫们那样的展开,那样的回旋,那样的呈现,那样的咏叹,那样的完成。那是一种非常庄重典雅的精神与情感建筑,在我的理解中,小说也应该是这样一种庄重优雅的精神建筑。”⑥何况阿来又是一位十分注重情感深度的作家。他曾认为小说的深度除了有思想的深度外,还应有情感的深度,要在精神与情感两个层面上都有深刻的体验,“文学它的独特价值主要还在于情感的沉潜与抒发,因此,我在自己小说中一定要把自己最真实的情感转移到人物身上去”⑦。《三只虫草》与《蘑菇圈》中以声音这一特别意象来开篇,在很大程度上预示雪域高原已有一种倾听自然、回归自然的迫切或悸动。这种接近人的本能的渴望或冲动,对亘古的雪域高原而言,更是走进灵魂的信仰之旅。不难想象,这些声音意象与雪域高原的生命世界密不可分,它们既是某种生机的彰显,更是自然生命的萌发。作家反复强调这些声音对于雪域高原以及“生于斯、长于斯”的藏族同胞的深刻意义,足见作家那颗至诚至信的赤子之心以及对雪域高原爱之深沉。 坐落于雪域山谷间的机村,每年在深春与初夏交替的某一时刻,“群山间突然就会响起了布谷鸟的鸣叫”,这一声声“布谷鸟的鸣叫”捎来的是生机,唤醒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村寨,自此以后,机村的白昼慢慢长了起来,夏天也有了更多的生机与活力。对于世代繁衍生息于此的机村人而言,不论此刻他们身居何处、手头上正在忙着什么,当“听见山林里传来这一年第一声清丽悠长的布谷鸟鸣时,人们会停下手里正做着的活,停下嘴里正说着的话,凝神谛听一阵”。机村人此时此刻的“停下”是短暂的,过后他们仍将继续劳作、忙手里正在忙的事、说嘴里正在说的话;然而,这短暂的停顿却是一种高度的自觉,充满着一种仪式感,其间既承载着机村人关于世界、关于自然、关于雪域、关于生命、关于生计、关于人情等诸多的渴望和希冀,更呈现出机村人对自然之神满怀的虔诚和由衷的敬畏。就在此刻,机村人以格外庄重的“静默”来向“布谷鸟的鸣叫”致以崇高的敬意和深深的感激,过程虽极为短暂、也貌似平常,却被像机村人一样祖祖辈辈生活在雪域山谷间的人们赋予了一个独特的精神内涵和带有传统意味的天性与自觉,“不止机村,不止是机村周围那些村庄,还有机村周围那些村庄周围的村庄,在某一时刻,都会出现这样一次庄重的停顿”。文本细处的“布谷鸟的鸣叫”宛如天籁般的自然之音,显露出大自然时节更替的一种惯性与持续动能,就此拉开了包括机村在内的整个雪域世界焕发勃勃生机的生命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