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城市的发展与城市文学的大量出现,城市书写日益成为当代文学的重要力量,城市文学研究已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并且这一热点话题与“70后”“80后”写作,及“文学关注现实、书写当下”的时代召唤具有研究上的交汇点。但也存在暧昧不明的状态,如过分强调城市的现代性,共通的事物多,独特的韵味少。亦有评论家指出城市文学创作存在的诸多问题:“没有表征性的人物”“没有青春”以及“纪实性困境”①。具体到河南城市文学,如何书写城市文化品格,包括古都文化的历史积淀,中原人特有的人生哲学、生存方式,现代化过程中的城市改变等,成为亟待研究的新问题。本文尝试以李佩甫、乔叶、南飞雁的创作为例,研究具有河南地域属性的城市文学书写及发展脉络。通过他们对于城市的不同理解和表述,进行对读,借以发现20世纪80年代以来河南城市文学的发展风貌,以及不同代际作家所承递的地域文化精神脉络。 一、城市与乡村 “50后”作家李佩甫一直坚守在河南的土地上写作,其作品也折射出20世纪80年代以来河南文学从乡土到城市的变迁史。《城的灯》《羊的门》②等已经显示出其注重对中原权力结构的呈现,对土地、气味、植物的迷恋,在他的持续写作中,多是一些“背负土地行走的人”,挣扎在城乡之间,始终存在城与乡的双重参照。城市是物质的聚集地,乡村是精神的栖息地;城市代表文明、现代、富有,乡村代表田园、理想、贫困。 在长篇小说《城的灯》中,“四个兜”是农家子弟冯家昌的第一个人生目标。“穿上‘四个兜’,这就意味着他进入了干部的行列,是国家的人了。”③尽管他无限怀念“谷草的清香和拌着青春的腥香,把一个小小的窝铺搅和成了一锅肉做的米饭!”但仍决绝地放弃乡村和美好的恋人,走入城市,期间的挣扎与选择也被认为是“在一个更为宏大的视野里描写了农民由农村走向城市的精神史”④。 雷蒙·威廉斯分析乡村与城市时曾有这样的观点,“对于乡村,人们形成了这样的观念,认为那是一种自然的生活方式:宁静、纯洁、纯真的美德。对于城市,人们认为那是代表成就的中心:智力、交流、知识。强烈的负面联想也产生了:说起城市,则认为那是吵闹、俗气而又充满野心家的地方;说起乡村,就认为那是落后、愚昧且处处受到限制的地方。”⑤这样的理论依据同样可以在李佩甫的小说中找到对应。如《城的灯》冯家昌因进城导致的背信弃义和性格异化,以及香姑所代表乡土文明的仁义厚重。 李佩甫说:“《城的灯》是写逃离的,就是从土地逃离乡村,是一种对灯的向往、渴望,从乡村走向城市的叛逆。”⑥不管是记忆中的理想田园,还是现实中的城市野心家和梦想家乐园,逃离农村还是成为一代人或数代人的宿命。城乡二元结构的长期对立所导致的乡村集体贫穷带来的屈辱,在路遥、贾平凹等作家笔下多有描述,这也使得我们在阅读作品时,既对不断涌现的进城故事的种种背叛行为表示憎恶,但又不乏同情和理解。 在《生命册》中,故事开篇就是决绝的出走,是主人公刻意割断乡土关系,进入城市的故事。作为一颗被移栽进城里的种子,吴志鹏在城市读大学、读研究生,有了单位、扎根落户,但不堪故乡亲人的屡次打扰,无法忍受种种超出他能力的重负,只好选择逃离,将个体从乡土阴影中挣脱出来,但却时时感到自己的“黄土标记”,并自认在城市中,只能永远是一个流浪者。吴志鹏的“还乡”之旅也成为一个隐喻,在城市中漂泊的人们如何寻求心灵皈依的问题,在无尽的追逐金钱和欲望的时候,人如何同自我的精神世界和解的故事。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对《生命册》授奖辞写道:“在从传统乡土到现代都市的巨大跨越中,李佩甫深切关注着那些‘背负土地行走’的人们”;“《生命册》正如李佩甫所深爱的大平原,宽阔深厚的土地上,诚恳地留下了时代的足迹”⑦。 相较而言,《平原客》是李佩甫文学系列中较为洋气的作品,融入很多现代事物和城市的新思考。主人公李德林虽出身农村,但通过高考进入城市,并凭借卓越的学识迎娶教授的美丽女儿,自己也漂洋过海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是一个有着洋墨水的被中西文化熏陶的现代知识分子。但在李佩甫笔下,从外在到心灵,他并没有和土地裂变,而是始终保持“乡土性”。多年的汉堡包没有改变他的脾胃,多年的西化生活也没有改变他的灵魂,从外表看他仍然像一位农民。即便贵为省高校副校长时,他看上去仍是一个“比农民还农民的小老头”。 作品也在借警察赫连东山反思代际的问题。他是一位优秀的警察,却和儿子有着深深的隔阂,儿子从小喜欢打游戏不服管,在他眼里是典型的不成器。但就是这样的儿子,大学时能靠打游戏卖装备赚钱,毕业后就能拿到30万、50万年薪,而他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才年薪不到5万。故事中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细节,他劝说儿子辞去年薪30万的工作,找一个正经工作干。而在染着红头发、戴着大耳环的“90后”眼中,郝连东山就是老顽固、土鳖,引发儿子粉丝的追骂。他心里也清楚:“这不是你的时代了。”据社会学家的研究,“现在中国的青年人,都是出生在改革开放后的独生子女政策之下,经历了家庭中众星捧月般的无尚呵护,同时也面临着市场经济时代残酷的差别和竞争”,“这些构成了这代人特有的社会经验或集体认同,使之区别于他们的父母——不仅仅在年龄上、经验和意识上,也在价值观和生涯选择上”⑧。 因此,在这个过程中,李佩甫的“平原”也在不断发生改变,它可以有忠诚的“50后”所理解的伟大、理想、正义,甚至包括对工作正经、不正经的划分;也会有奇异的“80后”“90后”“我的青青我做主”的不流俗,坚持自我的兴趣与个性。在这部看似差异很大的书中,作者向我们揭示了城市的多维空间,有不同代际对于人生的不同理解,有出身的烙印导致的认知和生活习惯差异。而在故事的讲述中,作者将农村青年与留美博士的身份缝合,将官与商的职业生涯勾连,呈现一个现代性的多元城市景观。在这个城市景观中,不仅仅有传统记忆的合记烩面,还有新兴的高档会所;既有古老开封的“德化浴池”中精炼的手艺人,也有城市新冒出的按摩女郎。土与洋组装成城市,所有人既改变着城市,也被城市悄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