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哪个米勒?亨利·米勒,还是希利斯·米勒? 都不是。另一个米勒,让-弗朗索瓦·米勒。 他不是19世纪的法国画家吗? 是的,就是他,法国近代绘画史上很受世界各国观众喜爱的画家,也是很受中国艺术家推崇的画家。 法国雕塑艺术家罗丹经常谈到米勒和他的作品。他将米勒画中的人物,视为“全人类的象征”①,认为米勒从大自然中发现了“痛苦与忍耐”②,甚至认为《拾穗者》的整个画面上缭绕着神秘的生存哲学的问题。③荷兰画家梵高将灵魂当作艺术中最至高无上的东西,而米勒的绘画,就是最伟大的典范:“米勒的播种者就比田野中的普通播种者更有灵魂。”④俄国学者伊·多尔果波洛夫称赞米勒是“一位真诚、正直、纯朴的艺术家”⑤;“画家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去热爱大自然,热爱大地。世界上的美术家中很少有人终身如此强烈地感知这种人与土地的无形联系”⑥。英国艺术史家威廉姆·奥本错误地将米勒归入浪漫主义,却正确地评价了他的艺术成就,赞扬他的杰作《拾穗者》“为近世各国所珍视”⑦。无论在宗教信仰上,还是在美学趣味上,米勒与托尔斯泰颇相仿佛。所以,在影响巨大的《什么是艺术?》中,在谈到“把人们引向团结和兄弟情谊”的“当代优秀艺术作品”的时候,托尔斯泰提到的第一个画家,就是让-弗朗索瓦·米勒⑧。 米勒在中国的影响和声名,即便不是比世界别国更大,至少也是一样大。在1931年出版的《西洋名画巡礼》一书中,丰子恺对米勒高度评价,大加推扬:“从古以来,世界上大画家很多。只有米勒可以永远做我们的先生。他的志气,他的见识,他的耐苦,和他的画法,他的粉色画笔,他的木炭画,我们都可以学习。所以我们鉴赏西洋的名画,从米勒开始。”⑨其实,早在1927年,丰子恺就曾在《中国画的特色——画中有诗》一文中,通过与塞尚的比较,肯定了米勒的伟大:“试拿一幅赛尚痕(即塞尚——引者注)的静物画布片与苹果,和米勒的《晚钟》并揭起来,除了几位研究线,研究touch(日本人译为笔触)的油画专家注意赛尚痕以外,别的人——尤其是文学者——恐怕都是喜欢《晚钟》的吧!”⑩ 路遥与米勒,一个是作家,一个是画家,一个生活在20世纪的中国,一个生活在清朝嘉庆年间的法国,所业不同,文化迥异,加之相距万里,相去百年,将他们放在一起相比较,是不是有点生拉硬扯、鲁莽灭裂呢? 不错,路遥与米勒的确生活在两个国家,两个时代,而且,他们的创作也的确分属不同的艺术领域。然而,君见其异而未见其同也。在这位中国作家和那位法国画家的人生经验和精神气质里,在他们的用不同艺术语言创造的作品里,在他们的道德情感、美学趣味和艺术风格里,共同性和相似性颇为不少,很有必要进行比较研究和分析。 事实上,不同种类的艺术之间,同条共贯,神理相契,原本就是一种相互渗透和相互影响的关系。康定斯基就常常将文学、音乐和绘画相提并论,相互比较。在他看来,梅特林克作品的语词所创造的气氛,与瓦格纳的音乐所创造的气氛是相似的。他也认同那种把德彪西归入印象画派的观点,因为,“不管这个对比得出什么真理,它都集中突出了这样一个事实:今天的各种艺术都相互吸收,因而也彼此相像”(11)。1934年,开明书店出版了丰子恺的《绘画与文学》;在此书的序言里,作者破题儿第一句话就开宗明义,强调了绘画与文学的相似性:“各种艺术都有通似性。而绘画与文学的通似状态尤为微妙,探究时颇多兴味。”(12)这就说明,不同类型的艺术之间,既存在着很强的类同性,也存在着极大的可比性。 那么,路遥与米勒之间到底有没有直接的影响关系呢? 就现在所掌握的信息来看,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但是,路遥很有可能看过米勒的作品。因为,在路遥的精神成长期,在一个文化排斥性极强的时代,米勒几乎是唯一被允许接受的西方艺术家。 米勒,这位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的伟大画家,不仅出身农民阶级,且毕生所作画,皆以本色的农民形象和真实的农村生活为题材。他热爱劳动者,崇敬他们,怀着赞美的心情来表现他们的生活。这完全符合中国自1940年代末期以来所实行的文艺评价标准:“在那个时代的画家中,还有谁能像他那样对农民一往情深!但是谁要是以为米勒企图唤起人们对农民的怜悯那就错了。他从来就没有这种念头,他的画只是提醒人们注意到农民,尊重农民平凡而伟大的劳动,重视农民中蕴藏的巨大力量。”(13)因而,虽然在很长的时间里,东西文化的沟通和交流,多有厉禁,但对米勒作品的出版和宣传,却很受鼓励,畅行无阻:“中文领域介绍米勒及其作品的文章数量之多,涵盖媒体类型之广,是许多西方艺术大师所无法享受的‘待遇’。从《美术研究》《美术》《世界美术》《新美术》《文艺研究》这样的小众的专业期刊,到《孩子天地》《家庭与家教》《外国文学》《科学启蒙》《农村·农业·农民》这些五花八门的大众读物中,都能发现米勒的影子。”(14)这样,几乎每一个爱读书的中国读者,都有可能知道米勒的名字,也很有可能看到过他的《拾穗者》《晚钟》《播种者》《倚锄的人》和《嫁接树木的农夫》等著名的画。 路遥是一个兴趣范围很广的人。他喜欢音乐和绘画,也有很高的艺术鉴赏力。他从绘画艺术中寻求对文学写作有启示的经验。他在一次讲座中说,作家所描写的对象,最终“应该是像油画似地呈现在你眼前”(15)。他曾写过至少两篇绘画评论。他评价著名画家萧焕的画:“工笔、写意兼长,作品笔墨潇洒,静中有动……更为重要的是,他在绘画中,绝不局限于展示自己的功力和技巧,而力求体现他对生活的哲学思考。”(16)他评价乔维新的“中国画”,“讲究一种隐忍不发,更多地使人感到而不是直观大江东去的磅礴之势”(17);使人“感受到了西洋画和中国画两种技巧糅合一起所造成的一种新的中国画的魅力”(18)。如此说来,他应该知道米勒,也应该看过米勒的绘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