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走上小说创作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他青少年时代如饥似渴地阅读文学作品,写了大量不敢奢望发表的舒懑遣兴之作,但更大的兴趣(后来成了正式工作)还在绘画,对中国传统绘画南北两宗均有涉猎,尤其欣赏宋代院画,学习、临摹、复制,一干就是十年。“新时期文学”的澎湃潮音激发他这个在绘画上浸淫日久的青年艺术家从“潜在写作”状态破土而出,加入“伤痕”“反思”的文学行列。 但冯骥才按着“新时期文学”最初的节拍一气呵成的长篇《铺花的歧路》(原名《创伤》)实际创作时间虽然早于卢新华的《伤痕》,却没有《伤痕》幸运;几经周折,最后在茅盾、韦君宜等人的关心下,才获准出版。如果一完成就发表,并保留原名,说不定文学史命名那个时期的文学,就不是“伤痕”,而是“创伤”了。 随着后续作品频频问世,踏入文坛越来越深的冯骥才发现,如果沿着“伤痕”“反思”的逻辑一路写下去,就会越来越艰难。“伤痕”“反思”原本是“新时期文学”题中应有之义,是世界文学也是中国传统文学的正宗。韩愈“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清人赵翼“国家不幸诗家幸,语到沧桑句便工”,之所以获得历代作者的普遍认可,就因为契合了文学发展的事实,道出了作家艺术家们创作的甘苦。但既然“一切向前看”,就不该时时抚摸伤痕,纠缠历史错失,所以许多最初以“伤痕”“反思”登上文坛的作者们渐渐只能将创作的热情消磨于“现代派”之类形式试验——这也是出道不久的冯骥才一度用力所在。 执拗的“伤痕”和“反思”受阻,被当时一些人不无洞见地戏称为“伪现代派”的形式实验又非其心之所好,因此就在1980年代中期“寻根文学”登场之前,冯骥才已经迂回到现实背后,接连写出《神鞭》《三寸金莲》《阴阳八卦》《炮打双灯》等后来被追认为“寻根”的一系列文化信息浓郁的作品。但冯骥才自己认为这组作品关注“俗世奇人”,乃是沿着“五四”启蒙主义传统反省批判某种文化现象,跟态度暧昧的“寻根”并不相同。因为有这种清醒的认识,一旦有机会,他还是想对刚刚结束的特殊十年进行更彻底的反思。 这就是《一百个人的十年》的由来。但这一系列也有遗憾。还在1979年第6期《收获》发表中篇《啊》之前,冯骥才就打算用题为《艺术家的生活圆舞曲》的中篇来写一写作为青年艺术家的自己和友人在特殊年代的经历。这可说是《艺术家们》的“受孕”。但特殊年代对他和家人损害太大。且不说环境是否许可,重返记忆的深渊,就连自己也缺乏足够的勇气。写完《啊》,他曾大病一场。尽管后来不断想要提笔续写,最终还是打消念头,改写100个“他人”的口述实录了。这就与给当时的青年艺术家们创作自画像的初衷相去甚远。① 如此说来,2020年6月完稿的《艺术家们》,就是1970年代末开始萌动的创作意图经过漫长的40年熬炼之后的实现。《艺术家们》虽然在文字风格上一如既往写得很透明,但直面自我(甚至要总结一生)的反思又谈何容易?打了40年腹稿,就充分说明其骇人的难度。其实一切深刻的反思都很难“透明”。“透明”的《艺术家们》会有哪些不透明之处?一心想要完成“反思”文学未竟之业的冯骥才沉潜40年之后,果真得偿夙愿了吗? 1990年代,一些热心的出版人组织老辈文化人撰写“且说说我自己”之类回忆性散文随笔,推出不少收集此类文章的选集,一些前辈文化人还发表了专门的随笔集或长篇回忆录、书信、日记选摘,给当代文坛留下一笔丰厚遗产,也给当代散文史增添了极其重要的一页。②在小说领域以虚构形式回忆一代人的历史并聚焦1960-1970年代,也颇多创获。③遗憾的是始终缺乏群体自觉和持之以恒的精神,终于难成正果。 《艺术家们》就是在这条文学史延长线上新的推进。对作者来说,就是时隔40年之后再来重写《啊》,完成《艺术家们的生活圆舞曲》的腹稿。研读《艺术家们》,既可以看出冯骥才个人的探索达到怎样的水平,也可以借此思考当代文学应该如何坚持和拓展历史反思和人生反思这一条若断若续的文学史脉络。 《艺术家们》分前、中、后三卷。前卷写1960-1970年代(重点是1970年代中期以后),中卷、后卷依次写了1980年代、1990年代直至新世纪。尽管并非全方位铺陈历史长卷,但毕竟交代了三位青年艺术家如何从1960-1970年代走出来,如何在1980年代至新世纪分道扬镳,经历各不相同的自我寻找、自我确立、自我否定乃至自我毁弃。因此,前卷固然接续了作者40年前的创作意图,要为一段特殊历史记忆负责,但中卷、后卷又超出这个起初的意图,进而指向一代人在走出特殊年代之后的漫长岁月,如何抉择、坚守、期望最终达到自我完成的全过程,而贯穿一代人的生命全过程的主线,乃是艺术家这个特殊群体对美的艺术和美的人生的追求与失落。 久违了,像《艺术家们》这样纯净透明、一意追求美好的小说!我们的文学多少年来主要跟假恶丑周旋,揭露生活中形形色色不能归入真善美的东西。久而久之,似乎就连作家们自己也陷入迷惘,再无剩余热情与智慧去察看反复遭遇的假恶丑,只好用诸如“烦恼人生”“一地鸡毛”“活着”“炸裂”“吃瓜时代”等无可如何的概念对付过去。 “新时期文学”至今这几十年,一开始确有不少真善美,但接下来就是越来越多丑陋不堪的东西弥漫开来。好在文学界一直善解人意,大家承认文学中的假恶丑绝非虚构,而是作家秉持公心,用作品折射生活的本来面目。这是忠于生活的现实主义态度。尊重这种态度,就必须尊重作家的审丑行为,包括直面与假恶丑有关的悲伤、痛苦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