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2018年前后,我开始思考“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触发我思考的第一个机缘是当时我阅读到了一些海外作家的作品,主要是黄锦树。这一类作品以前都归置于“华文文学”这个范畴里面来进行认识,研究者往往会夸大其与大陆本土汉语写作的区别而将其孤悬于大陆汉语写作的范畴之外。普通的读者,一方面往往很难阅读到这些作品,另外一方面,即使偶有阅读,也会局限于其“风景化”的假面。我对黄锦树的阅读经验颠覆了这些先入之见,我在黄锦树的作品中读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写作者,用语言的碎片来拼接离散的经验,并以此解构元叙述——这往往是黄锦树的研究者们最感兴趣之处。在我看来,在黄锦树这里,元叙述一开始就是被悬置的,或者说,大陆文学语境中的元叙述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是一种单一性叙述所导致的迷思,在新文学诞生之初,这一元叙述就根本不存在,这也是黄锦树重写鲁迅、郁达夫这些现代文学奠基者的目的之所在,他的《伤逝》和《南方之死》表面上看有后现代的游戏之风,但是在内在的质地里,却是在回应严肃而深刻的现代命题,那就是现代汉语与现代个人的共生同构性。在这一点上,黄锦树无限逼近了鲁迅,也无限逼近了现代文学文化的核心密码。也是由此出发,我断定黄锦树这类的写作,是中国现代文学光谱中重要的一脉,它不应该孤悬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汉语史)之外,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不需要用“华文文学”这一概念对之进行界定,他本身就内在于中国现代汉语写作之中——也许黄锦树并不同意我的观点——但这没有关系。历史将会证明我的判断,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汉语写作在历史的流变中有其各自机缘并形成了各自的表述,这些表述不会指向一元论,而是指向多元论,不是指向整体论,而是指向互文论。因此大可不必为现实的政治视角所限制,而刻意去建构一种文学谱系——他就在我们之中。这么说,并非是为了泯除黄锦树们的异质性,恰好相反,我一直强调黄锦树这种写作的异质性,尤其是在汉语写作的当下,这种异质性更是难能可贵,如果是在1980年代先锋探索的语境中,黄的这种写作并没有那么突出,倒是放在2000年以后的汉语写作的版图中,他的独特性显得更加重要。我在这里并不想过多讨论黄锦树的个人写作问题,而是觉得他构成了一个提示,即在现代汉语写作的内部,存在着多元的可能性和多样的版图,而这种可能性和版图,需要进行重新命名。 第二个引发我思考的机缘是作家苏童和葛亮的一个对话,这篇对话题名为《文学中的南方》,从行文语气来看,应该是一次活动的现场发言,经修改作为附录收录于葛亮的短篇小说集《浣熊》①。该短篇小说集出版于2013年,因此可以推断该对话应该是在2013年前。虽然我很早就收到了这部短篇集,但迟至2018年左右才关注并认真阅读这篇对话,引起我主要兴趣的,就是关于“南方”的讨论。 在这篇对话中,苏童指出“南方”是一个相对于“北方”的不确定性概念:“一般来说北方它几乎是一个政权或者是权力的某种隐喻,而相对来说南方意味着明天,意味着野生,意味着丛莽,意味着百姓。”②苏童是从隐喻的角度来谈论南北,因此他觉得南北并不能从地理学的角度上去进行严格的区分,比如惯常的以黄河、长江或者淮河为界,而更是一种长期形成的文化指涉。在苏童看来,“北方是什么,南方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清楚,但是它确实代表着某种力量,某种对峙”③。葛亮对此进行了回应,同样使用了比喻性的表达,“不妨做一个比喻,如果由我来界定的话,大概会觉得北方是一种土的文化,而南方是一种水的文化,岭南因为受到海洋性文化取向的影响,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更为包容和多元的结构方式,也因为地理上可能来说是相对偏远的,它也会游离儒家文化的统摄,表现出来一种所谓的非主流和非规范性的文化内涵”④。 总体来说,这篇对话极有创见地勾勒出来了一条历史和文化的脉络,在这条脉络上,南方因为在北方的参照性中产生了其价值和意义。这正是我关心的一个悖论,如果南方代表了某种包容和多元的结构,那么,它就不应该是作为北方的对照物而存在并产生意义,南方不应该是北方的进化论或者离散论意义上的存在,进化论虚构了一个时间上的起点,而离散论虚构了一个空间上的中心,在这样的认识框架里,南方当然只可能是作为北方(文化或者权力)的一个依附性的结构。苏童和葛亮将这种依附性用一个很漂亮的修辞来予以解释“北望”——南方遥望北方,希望得到认可——在这样的历史和文化结构里,南方的主体在哪里?它为什么需要被确认?具体到文学写作的层面,它是要依附于某种主义或者风格吗?如果南方主动拒绝这种依附性,那就需要一个新的南方的主体。 新的南方的主体建立在地理的区隔和分层之中。这并非是一种以某个中心——正如大多数时候我们所潜意识认为的——为原点向外的扩散,而是一种建立在本土性基础上的文化自觉。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新南方应该指那些在地缘上更具有不确定和异质性的地理区域,他们与北方或者其他区域之间存在着某种张力的关系——而不仅仅是“对峙”。在这个意义上,我将传统意义上的江南,也就是行政区划中的江浙沪一带不放入新南方这一范畴,因为高度的资本化和快速的城市化,“江南”这一美学范畴正在逐渐被内卷入资本和权力的一元论叙事,当然,这也是江南美学一个更新的契机,如果它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并能形成反作用的美学。新南方的地理区域主要指中国的海南、广西、广东、香港、澳门——后三者在最近有一个新的提法:粤港澳大湾区。同时也辐射到包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习惯上指称为“南洋”的区域——当然其前提是使用现代汉语进行写作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