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史研究过程中,作家家属访谈会时常浮出水面,这是史料建设的一部分,也是较难处理的一部分。一方面,作为最贴近作家的当事人,他们最熟知作家的思想、情感、交游关系和创作状态,洞悉作家隐秘的日常心理;与此同时,这种观察又带有主观偏颇情绪,对下一步研究产生不必要的干扰与暗示。因此,如何处理这些材料,需要如陈子善所做的那样,在当事人提供的纸面东西上,继续细究、问疑和补充,即使已经发现了一个材料,也要在寻找另一份材料后,求得真相。① 因为要做与已故“七月派”著名诗人牛汉先生相关的研究,2020年11月7日,我对牛汉先生的女儿史佳女士进行了长达四小时的采访,编写了《史佳访谈》的整理稿。这份访谈,时间横跨20世纪四十年代到21世纪的七十年,内容丰富,涉及不少人与事,有些地方极为翔实,有些地方十分稀薄,比例不太均衡。也因为它不够系统完备,有些事例不便披露,只能选择其中与我研究关系紧密的部分,做一点研究性的札记,以就教于各位研究牛汉先生的方家。 一、牛汉的家庭 牛汉,1923年10月23日出生②,2013年9月29日去世,享年90岁。原名史承汉(后改史成汗),现用名牛汀③,笔名谷风、牛汉等。山西省定襄县人,蒙古族。父亲系思想开化的中学教员,母亲曾教他读唐诗,也是一位传奇女性。④1939年开始写诗,早期代表作为《鄂尔多斯草原》等。1943年就读于西北联大俄语系,与安徽桐城派后裔、后为妻子的吴平女士结识,在此期间投身革命工作。他五十年代蒙难,先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新文学史料》主编、协助丁玲办《中国》。新时期以来创作有《悼念一棵枫树》《华南虎》《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等著名诗篇。与吴平育有女儿史佳和儿子史果。 据史佳讲述,父亲性格耿直、开朗,热心助人,是一个坦率的人。母亲少言和矜持,但内心坚强。她回忆道: 我生的时候是在开封,当时是住在开封的一个书店里头,那个书店好像是窗户都没有,我爸和我妈后来讲,生我的时候我爸看了一眼,看完一眼他马上就走了,因为当时贴了布告抓他。而且我妈坐月子的时候,好像是当地的地方党组织送了一斤鸡蛋,就这么坐月子,然后我出生八天,我妈就把我拿被子什么围着,开始晚上去大街上贴传单去了。⑤ 访谈人札记:牛汉1938年入党,一度在河南开封从事地下工作,以办书店、摆地摊为掩护⑥,其间曾与河南大学教授、诗人苏金伞交往。⑦史佳出生于1947年,中间穿插父母从事革命活动的行踪,她回忆记述的可能是这段事迹。之后,因为当地风声紧,也因工作需要,组织决定把他调往河北正定的华北大学。新中国成立后进城,任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成仿吾的秘书,1950年10月,背着妻子吴平参加抗美援朝。以后轶事,许多书籍和访谈中都有记述,在此省略。⑧关于牛汉这一时期的事迹,目前比较简单,口述里所述也不多。⑨原因是缺少一本史料更加翔实的《牛汉传》,去逐步填充其中的稀少或空白之处。这种情况下,《史佳访谈》难能可贵地补充了牛汉夫妇在20世纪四十年代生活的某一瞬间,在我看来是这份材料的亮点。 当访谈人问到他们一家人在20世纪七十年代的生活经历时,史佳讲述说:那时,弟弟在北大荒插队,爸爸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我在甘肃天水的三线工厂,妈妈在河南,一家四口,人分四处。 那会儿修焦枝铁路,我妈开始在河南孟津吧,后来把她调到北京铁道学院,又说是解散还是怎么回事儿,反正这学校就现在不办了,又去了武汉铁路局,然后从那儿就把她直接调到干校去了,在湖北襄樊的干校待了好长时间。⑩ 访谈人札记:李城外编的《向阳湖纪事——咸宁“五七”干校回忆录》中收有牛汉《五年零三个月的干校生活》和《一首诗的故乡》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一篇谈牛汉五七干校的五年生涯,一篇谈《悼念一棵枫树》得以产生的缘由和心境。没有谈及妻子、女儿。由此可见这个家庭的变故。史果《咸宁“五七干校”杂忆》一文叙写他由北大荒到干校探亲的所思所感,笔调悲凉,同样也未曾涉及当时家庭的具体情状。人分四地的现实处境迫使他们只能以隐忍应对。干校后期,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找单位回京。当时牛汉与绿原等人在一起,他们和一些人没单位要,只能继续滞留。后来干校领导积极推荐,仍无结果,所以待得最久。多年以后,牛汉以自嘲又痛心的语气回叙道,“到1972、1973年,干校的人都走光了,所谓的没有问题的人都分配了,回原单位了,就是回北京了,文化部干校嘛,都是北京的,一些不能回去的人到地方去了,像广西啊,湖南啊,一小部分留在干校,处理品,没人要,分配不出去,各类分子吧,我就是那些各类分子,全校也就只有一小撮,最后大概到干校撤销了,没人要一窝端就都回北京了”。(11)可见并非从四十年代直接跨越到七十年代,中间岁月的跌宕,比如牛汉五十年代的思想转变,在历次运动中的种种表现,也影响到他成为撤回北京的最后一批人。 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牛汉是一个很活跃的诗人、杂志主编,直接参与了与当代文学史“新时期文学”部分的重要活动,有些事关当代文学史的“史料”部分,如创办和主编《新文学史料》;有些涉及八十年代年轻作家的井喷式涌现和成长,如帮助丁玲执编《中国》;还有,当时在社会上掀起了“七月派”、“九叶诗人”阅读热和研究热,如编选轰动一时的诗集《白色花》等;他对朦胧诗人的扶持,也是一个文学史史料的亮点。张伟栋、李建周和牛汉的访谈中,对于编选《白色花》的具体过程有比较详细的记述:“《白色花》主要是我编的,绿原是我后来请他的。他比较有影响,有社会影响。当时《九叶集》他们编好了,我和曹辛之两个人很熟,他说你们也应该编,我就和组织谈。一个搞诗歌的吧,他说可以,……我和出版社编辑的关系一直很好的。(和作者怎么联系的)那就到处写信,主要是我来写的,我请绿原写序,主要是我来编的,他比我大一岁,……比我有影响吧。田间,艾青他们不愿意,……《七月》是半同人性刊物,就他们是志同道合的,鲁迅的信徒嘛。田间和艾青和我感情很好,艾青我们1938年就认识了。后来他把我忘了,他说,当时好像有一个人,穿得破破烂烂的,我那时个子一米六,后来长到一米九,后来和我谈起来他知道了。1948年秋天,一到华北大学我就找他去了,非常仰慕他是吧。(《白色花》里的人你都熟悉吗)大部分都不认识,我和绿原商量人选,首先得有作品。”(12)《史佳访谈》缺了上述一大块。不过,她谈到牛汉后事的安排倒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