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接受一家报社采访,结束时记者要我给青年学子提点希望,我只说了四个字“实事求是”。如果将这四个字落实到文学研究上来,那就是一切要从原始材料出发,以原始材料为立足之本,文学作品原著当然也包括在原始材料之中。 我1956年以同等学力考上了北大副博士研究生,1957年2月初正式进校学习。我的导师是杨晦先生和钱学熙先生。他们给我们的“见面礼”就是150多本书的清单(请见附件)。有了这样的基本功,我在拜读柳青先生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创业史》时,读出了与别的许多评论家认为该书最成功的人物是梁生宝的不同感觉,并于1961年6月在《文学评论》上发表《谈〈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形象》一文,指出《创业史》里最成功的形象不是别人,而是梁三老汉。他虽然不属于正面英雄形象之列,却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和特有的艺术价值。从而引发了一场关于如何创作“中间人物的问题”,批评我的文章大概有100多篇。因为我认真读了原著,并依据自己的真实感受写的文章,所以我坚持了自己的主见。冯牧当年秋末在《文艺报》一次会后留下颜默(廖仲安)和我,说到作协领导同志(指邵荃麟)对评论梁三老汉形象的这篇文章给了相当高的评价,认为写得有深度。唐弢先生则向吕启祥等几位当时的青年学者说:“好文章要写出气势,论梁三老汉形象这篇文章就确实有气势。”新时期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和《中国新文艺大系》两套大型选集以及其他多种选集中,也都选入了这篇文章,可见它的确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据《文学评论》编辑部张晓萃女士说,1961年秋天她到长安县柳青家中采访时,柳青对该文表示赞赏,认为它对梁三老汉形象的意义阐发较深,甚至连作者某些很隐微的想法也都精细地触及了。 六十年代编文学史教材时,北师大负责编现代文学史部分,参加者有李文葆、杨占升等,另外还有北大的王瑶、我,武汉大学的刘绶松,山东大学的刘泮溪,厦门大学的万平近,华中师大的黄曼君。事情上马后,进度不理想,北师大党委提出有困难,认为自己实力不够,要求请文学研究所唐弢先生来。唐弢先生来后,就确定了他当主编,王瑶等为编委,王瑶、刘绶松、刘泮溪、路坎和我是责任编委的阵容。我当时正由教育部派往匈牙利布达佩斯讲学,五天后就要走。唐弢先生听说后,让教育部把我扣下,不肯放我走。这是因为唐先生曾经读过我此前刊发的一些文章,觉得我写文章比较认真,责任感比较强,这样我就留下来了。在这之前,我和唐先生倒没有什么交往,后来因为在一起工作,来往自然就多了。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至今都时常想念他。 在编写现代文学史的过程中,唐弢先生也一再强调:要读原始材料,“翻阅期刊,以便了解时代面貌和历史背景”,“作品要查最初发表的期刊”,还开列了几十种最重要的文学期刊名单。这对我是又一次极好的教育。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先后阅读了近二十种文学和文化的期刊,留下了至今还保存着的十几万字的笔记,弄明白了许多纠缠不清的疑难问题。举例说,朱自清的《赠友》一诗,歌颂“手像火把”“眼像波涛”“要建红色的天国在地上”的革命者,这对于说明作者的思想和交往应该说都很重要。但他所赠这位友人到底是谁?原诗发表于何处?都不清楚。我翻阅了二十年代初期的一些期刊,发现此诗发表于1924年4月26日出版的《中国青年》第28期上。在此之前四个月,《中国青年》曾刊登过邓中夏《贡献于新诗人之前》一文,其中引录了他自己所作的两首旧体诗,正是表达了“共产均贫富”的理想。那么朱自清赞颂的这位友人,也许就是邓中夏了。然而这还只是一种可能性,尚不能确切地证实。及至进一步了解到朱、邓二人都是五四时期北京大学的文科学生,虽然朱在哲学系,邓在国文系,却都是1920年毕业的,完全可能是熟识的友人;至此,这种可能性更有所增大,却还不能真正落实。我又从朱自清将此诗收入《踪迹》集时改题《赠A.S》方面查找线索,想弄清A.S是谁。经过苦苦寻找,总算从《红旗飘飘》上看到一篇回忆文章,说邓中夏1923年在上海大学工作时,曾改用“邓安石”的名字,正好符合A.S的英文拼音,这才算一切口径都对得上,终于获得定论。我之所以能从1963年8月起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上发表《朱自清与邓中夏》等几篇文章,可以说正是全凭大量阅读原始材料的结果。 在我的学术生涯中,写作最艰苦、投入时间也最长的一项工程,是《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①;书中有好几章写完时都让我觉得仿佛脱了一层皮。之所以艰苦,首先在于这本书所要求的鲜明的原创性。它是这个学术领域中的第一本书,没有其他同类史籍可供摹仿借鉴,故必须阅读、梳理、提炼大量的原始材料,并贯穿作者自己许多独特的发现和识见。我否定了“问题小说”“为人生派”“东北作家群”作为小说流派存在的可能性,归纳出八个流派是“初期乡土派”“前期浪漫派”“革命小说派”“新感觉派”“社会剖析派”“京派”“七月派”“后期浪漫派”。从命名到流派特征的概括,可以说都包含着我的许多劳动和心血。八个流派中,初期乡土派、“革命小说”派、社会剖析派②、后期浪漫派,都是由我命名的。新感觉派被埋没了几十年,新时期经我发掘出来,所以施蛰存先生称自己是“出土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