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平台”这个词已经成为社交媒体公司在市场定位和用户定位方面的主导概念,从西方的“GAFAM”(谷歌、苹果、脸书、亚马逊、微软)到中国的“BAT”(百度、阿里巴巴、腾讯),平台作为互联网主要基础设施和经济模式的崛起,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和复杂的方式重新配置文化内容的生产、发行和货币化,以至于平台成为几乎所有文化产业的中心节点。然而就在我们匆忙描述平台文化生产创新的过程中,还需要特别关注一些被隐藏和压制的东西。 康奈尔大学微软研究院的塔尔顿·吉莱斯皮(Tarleton Gillespie)认为,web2.0公司引入的“平台”这个词是一个精明的话语工具,它含有技术性(是构建并创新应用程序的基础设施)、开放性(是连接用户、广告商、开发者等的多边化市场)、参与性(是所有人机会均等的表达工具)等多重含义,从而巧妙地掩盖了互联网科技行业的权力结构。①事实上,当深入到平台实践,就会发现以可计算性和可编程性为核心的平台算法逻辑塑造了文化的内容类型、生产模式和行业惯例。一方面,平台文化的生产者们以一种技术拜物教的文化想象力在为平台资本主义的资本积累和竞逐提供源源不断的文化创意商品;另一方面,平台所有者“所聚集的已经不仅仅是财富和资源,而是将自己生成为一个巨大的母体,一个更为宏观的控制网络,原先星罗棋布的各种分散的用户和生产商、供应商、物流商、金融机构等都在这个平台上被整合为一个利维坦式怪物。”②这让我们完全有理由将文化生产平台化视为文化工业的一个全新开端。因此我们不仅需要挑战平台只是一种科技创新的话语修辞的观念,更重要的是,要认清平台是如何在算法的驱策下从根本上影响文化生产,如何成为平台资本主义的竞技场,并产生价值危机的。 一、迈向“算法转向”的平台文化生产 尽管影响文化产品内容的创造和分配的因素是错综复杂的,但“算法转向”是目前影响平台文化生产的最显著的重大变革之一。③算法是平台化的核心,在一个高度饱和且不稳定的内容市场中,平台开发者越来越倚重推荐、排名等面向终端用户的算法来预测需求,以及自动化分销文化产品的过程。例如在短视频平台上,算法就塑造了上传视频的主题、类型、长度、标题、缩略图设计和编排组织,并根据这些参数预测短视频用户的选择和喜好;而在音乐流媒体平台上,专有算法逐渐取代电台节目主持人和技术编辑,这使不同音乐创作者的争夺结果就是一个播放列表,算法权力就被编码在其中。可以说,平台文化生产的审美和可见性等问题都深深打上了算法的烙印。 (一)算法主导与文化生产的美学原则 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将美学始终视为是意识形态的,并将之与社会技术理性的主导形式一起定义。④在伊格尔顿之后,人们意识到美学并不是文本中的被动属性,而是一种情感的、身体的冲击,是一种政治和文化。我们会发现,伊格尔顿所描述的美学特征在平台时代是日趋加剧的,看与被看的权力结构变成了可量化的感官结构,自我愉悦成为了文化生产的直接驱动力,那么什么样的美学形式最能表征今天的平台文化生产呢?是谁在定义平台文化生产的美学原则呢? 以女性主义的平台文化生产为例,受大众女性主义(Pop-feminism)的影响,女性主义的平台文化生产依然活跃在商业媒体上的话语实践中,在微博、Vlog、Instagram、Twitter等数字平台里,人们常常被大量流行的女性主义图片、文字、影像所淹没。与传统的性别歧视、父权制、性虐待等带有反抗性以及强烈愤怒色彩的议题有所区别的是,女性主义在商业平台上的内容生产通常会以一种积极的方式涉及性别主题,例如以振奋、欢快的修辞呼吁女性“爱自己”“爱你的身体”,以此唤醒女性更自信的诉求,女性也会被建构为充满了选择的自由和身心自我优化的审美主体,她们自信、自尊,是有权力的个体,并拥有经济能力和个人成功的能力。但我们发现,上述内容惯常会把女性的外貌和身体置于获得能力和权力的前提框架中,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对纤瘦、超女性化身体的强调,以及对女性美的男权定义(白、瘦、第二性征突出、没有明显的分娩迹象等)的重复。这种依然性别化身体的意识形态实践,与平台算法设定的可量化的审美原则不无关系,算法将性别歧视嵌入了视觉编码中,使视觉导向的平台更加欢迎符合市场逻辑的女性主义内容,而能够获得大量关注、分享、点赞、转发的内容,就能保持在平台上的可见性。 社交平台上大量的女性主义叙事落脚点都是通过控制饮食减肥,以达到迎合算法对性别身体标准化编码的目的。抖音平台上的一位视频博主自曝减肥的办法是把自己吃的每一顿饭都进行直播,此举引起大量女性网友的竞相追捧。这位视频博主声称通过坚持发视频日记已经瘦了30斤,她认为网上粉丝的评论和点赞比任何医学方法都更有效果,这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自信、有力量。这类以女性为目标粉丝群的微名人(Micro-Celebrity)平台内容生产,将女性的身体形象众包,不仅意味着算法主导的审美趣味构建了女性自我形象塑造,也意味着女性将自我定位为满足粉丝要求以获得声誉的工具。这让人联想到一种算法身体,算法对女性身体的审美建构,基于高度个性化的愉悦体验和快感体认,同时也为女性营造出了一种虚拟的归属感、亲密感和被接纳的想象空间。虽然平台上的微名人效应满足了普通女性渴望被社会接受的心理,但却无法真正揭示出她们存在的核心价值,因为作为重要社会背景的一部分,压制和削弱女性自信的结构性条件并没有得到根本性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