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2 胡塞尔在其经典的超越论现象学中,为了给交互主体性理论提供一个彻底的、无预设的起点,提出了以他者之他异性为目标的还原,即源初还原①。这一还原是否切中他者之他异性、能否在方法论上得到彻底的执行,构成了后来的学者批评胡塞尔的要点。托尼森(Michael Theunissen)等人认为,胡塞尔的源初还原不过是其超越论还原的继续,因此本身并不具有特殊性②;许慈(Alfred Schutz)等人则认为,源初还原原则上不可能被彻底地执行,因为它不可避免地导致一种循环,即一项不以他者为预设的研究恰恰设定了他者的存在本身③;更进一步,以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为代表的批评者则认为,源初还原以自我为模型并以此为出发点来构造他者,这恰恰错失了他者的他异性④。导致这些经典批评的一个关键点在于,评论者对现象学还原的性质及其方法论功能尚有分歧,以至于人们对如何理解现象学还原尚无定论。⑤ 在主流的胡塞尔现象学还原的解释中,人们通常认为胡塞尔的还原具有强烈的笛卡尔式倾向。也即它提供了一个纯粹的基点,用以解释世界(以及他人)存在的有效性⑥——通过确保一个严格的内在性领域,然后从中“推演”或“演绎”出他者的存在。⑦与之相反,本文尝试从“自身批判(self-critique)”或“自身省察(self-interrogation)”的视角出发⑧,对胡塞尔的超越论还原以及源初还原提出一项新的解读,以强调源初还原的两个相互纠缠的功能——其一是划分本己领域与他异领域的功能,其二是由此引发的“去中心化”功能。既有的研究通常只关注到前一个功能,往往忽视了后一个功能。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看到胡塞尔的源初还原实质上包含了一种他异化的结果——它揭示出纯粹的超越论自我内在地就与他异性处于不可分割的关系之中,并且受到他者源初的共同构造(co-constitutive)作用的影响。⑨ 为此,本文第一节将简要地重构胡塞尔在《笛卡尔式的沉思》中所提出的超越论还原,以强调其批判性特征,即它对存在有效性的“质询”;第二节依循这一批判性视角,将源初还原解读为对纯粹自我之意向活动的“质询”,并强调它的去中心化和他异化功能——通过该还原,自我的“在此”首次跟他者的“在彼”相互对立,从而使作为导向中心的自我被“拉出”其中心地位、不再具有唯一性。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规定他者作为他异自我在源初存在中的共同构造功能,并在此基础上尝试澄清长期以来对胡塞尔还原理论的一些误解。 一 他异性的超越论还原 胡塞尔在其著名的《笛卡尔式的沉思》中,系统地提出了关于他异性问题的超越论现象学方案。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已经以某种方式跟他人产生了关联——作为社群的成员、特定历史文化的继承者等等。即便我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也总是在某个意义的语境之内、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对他有所理解,例如将他识别为来自特定的族群。因此,我们的他人经验从一开始就或隐或显地受到各种背景、习惯、信念乃至理论知识的规约和影响。后者在日常生活中推动了社会交往和人际间的理解,是构成社会生活的重要要素。但胡塞尔认为,这些要素恰恰导致了关于他人的素朴乃至独断的理解,因而是一项彻底的现象学研究首先需要回避的。为此,我们需要对之进行现象学还原,即悬搁这些素朴的、独断的判断,从而“以最大的细心来寻找一种无前提性,以使我们的研究免于外在的干扰”⑩。换言之,我们需要进行一项人为的抽象,以便使所有关于他人存在的设定、判断都不再生效(HuaⅥ,138),从而尽可能获得一种关于他人在意识生活中如何显现的源初的现象。 当然,这种抽象并不意味着“排除”或取消他人的存在,也不意味着所有关于他人的科学或前科学的知识与意见都被抛弃,以便获得笛卡尔意义上的纯粹的内在性(HuaⅠ,59;HuaⅥ,139)。胡塞尔一再坚持,这些被悬搁的成就依然被完整保存,并且在自然的生活中依然有效;现象学家在进行悬搁之后可以在任意时候重返自然生活并利用这些成就,只是带上了一种“启蒙后的眼光”(HuaⅥ,214)。但这些成就必须暂时被放入“括号”之中,以便让他人显现的“如何(wie)”成为研究的课题。换言之,悬搁并不意味着失去任何东西或者损坏任何东西;相反,它使他人得以就其显现的样式而呈现出来,从而开启一种新的关于他人的理论兴趣(HuaⅥ,139/147)。在胡塞尔看来,悬搁形成了一种超越论的态度,“据此,任何事先为我们在直向意识中存在的东西都完全被当作了‘现象’,当作了被意指、且被变更的含义,且纯粹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也即作为一个不能被遮蔽之构造系统的关联项,它获得并继续获得其存在含义(Seinssinn)”(HuaⅠ,59/60/126)。换言之,恰恰是通过超越论还原,我们一方面悬搁了对他人存在之有效性的素朴接受(HuaⅠ,126),另一方面使他人成为超越论研究的主题。 还原的一个直接结果是,在严格的意义上说,他人成了各种意向行为,比如感知、回忆、想象、评价、判断等的关联项(HuaⅠ,60)。因此,对他人进行超越论的课题化就意味着,在经验主体的意向关联之中对他人作系统的澄清。换言之,我们可以从对他人存在之有效性的素朴接受中,返回有关他人的奠基性经验,从而澄清他人存在的意义及合法性的来源(HuaⅥ,135页以下;HuaⅥ,143;HuaⅠ,65)。也就是说,他人之为显现的现象,恰恰成为“使得那个之于自我具有意义和有效性的东西成为可能,使之成为真正的存在者,也即明确被规定或明确可规定的存在者”(HuaⅠ,59)。因此,通过超越论还原,我们抵达了“一个新的、纯粹主体性的世界”(11)。超越论自我成为一个他人向之显现的“地点”或“场所(site)”。这当然不意味着他人的他异性由此就被取消了,其超越性被还原为内在性的一部分。(12)相反,超越论还原的目的恰恰在于严格地澄清他人之为独一无二的超越者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人之不同于通常物体的超越性到底意味着什么(HuaⅠ,65)。就此而言,只有通过严格的超越论还原,我们才能说明他人之“向我存在于那里(being there for me)”的超越论含义。一如胡塞尔经常申明的,当超越论还原得到了正确的实施,他人“就变成了第一个意向性的标题,一个索引或导引,以返回研究其复多的显现样式及其意向结构”(HuaⅥ,175;HuaⅠ,122;HuaⅥ,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