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是被论者视为“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无与伦比的珍贵的文献价值”①的一部作品。对于《金瓶梅》词话本的文献价值,学界也有极为丰富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在词话本和绣像本之间,有一个显著的区别,即词话本韵文的数量远多于绣像本。实际上,词话本很大一部分文献价值,正来自于这些韵文。而从韵文的角度进行研究,也一直是学界探讨词话本的重要途径。论者会关注词话本中韵文的来源和出处,以此讨论词话本与其他文本之间的关系,也会通过其中的诗词作品,来探寻词话本作者的身份。 但需要指出的是,首先,《金瓶梅》词话本中的韵文是一个整体,即便是对于其中若干可以考辨其出处的韵文的探讨,也不能脱离词话本所有韵文产生的历史语境,及其发挥整体效用的文本语境,因此,无论是考察这些韵文的渊源、出处,还是作用、风格等,都应放在词话本韵文整体性的框架内加以审视。其次,在整体性的词话本韵文内部,仍有细致分辨其不同层次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不是来自诗词歌赋的文体分别,也不是基于对其是抄录而来还是某位作者自创的区分,而是立足于这些韵文在小说中所发挥的不同体制功能。 从体制功能的角度看,可以先将词话本中的韵文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与章回小说的分回体制直接相关,即出现在每一回起首以及末尾的韵文;第二部分则与章回小说的分回体制无关,即除了回首、回尾韵文之外的所有韵文。本文便从这两部分韵文入手,探讨词话本中韵文的体制功能及其研究意义。 一、“章回”与“说话”:韵文的体制特性 在词话本中,除了第五十五、五十六回无回尾韵文之外,基本采用回尾韵文与“且听下回分解”相结合的方式结束每一回的叙述,其中,只有一首回尾韵文的,共有52回,使用两首回尾韵文的,则有46回②。而到了绣像本,在词话本原先以两首韵文作为回尾的46回中,则有26回都变为了只有一首韵文,其中的20回仍是使用两首韵文作为回尾。从整部书的文本状貌来看,在词话本有回尾的98回中,以两首韵文作为回尾的回数接近全书的一半,而到了绣像本,则只有五分之一的回尾是两首韵文。因此,就章回小说体制而言,以两首韵文结尾是词话本分回的一个重要文本现象,而这一现象的重要性在绣像本中则大为降低。 如前所论,词话本中的韵文可大致分为两个部分,与章回小说分回体制直接相关,即出现在每一回起首以及末尾的韵文,可以称之为“体制性韵文”,而其余与章回小说分回体制无关的韵文则可以暂时称之为“非体制性韵文”。 “体制性韵文”也普遍存在于宋元话本小说中。在话本小说里,承担了入话以及篇尾功能的韵文固然是体制性韵文,除此之外,由于话本小说的分回特性,在文本内部分回部分出现的韵文同样也是体制性韵文。对此,可以在宋元话本小说中略举一例: 周氏取具锁,锁了大门,同小二回家。正是:飞蛾投火身须丧,蝙蝠投竿命必倾。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当时,小二与周氏到家,见了高氏。③ 便如胡士莹所云,《错认尸》这篇作品在宋元说话艺人口中是“可分做十回”④演述的,这段文字便保留了一处此篇小说在表演场上的分回痕迹。文中出现了两首连用的韵文,前一首是上一回的回尾,而后一首则是下一回的入话。两首连用韵文的形成是由于现场表演的小说在文本化的过程中经历了删改:原本用于分回的“且听下回分解”的套语被删去,因此上一回的回末韵文和下一回的回首韵文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两首韵文的连用。实际上,在宋元时期的话本小说以及讲史话本中,这种两首韵文连用的状况极为常见,由于其明确标识出残留在文本中的来自于说话伎艺表演的分回痕迹,因此我们可以将之视为分回的主要标志物⑤。 而在《金瓶梅》词话本里,也大量存有在话本小说以及讲史话本中广泛存在的这一分回主要标志物,以下面这段文字为例: 当日打死。烘动了清河县,大闹了临清洲。正是: 平生作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 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当时统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⑥ 两相对比可以发现,除了中间多出“有诗为证”四字,词话本这处文字的叙述程式与《错认尸》完全一致:都是在两段散文叙述之间出现了两首连用的韵文,并且第二首韵文也几乎完全相同。需要指出的是,这种两首韵文连用的状况在词话本每回的正文部分极为普遍,回首和回尾韵文暂不计算在内,在词话本中,共有49回出现了两首韵文的连用,总计87处。也就是说,在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词话本的正文里,几乎占到全书一半的回数中都有来自说话伎艺现场表演的分回标志物,并且从第一回到第一百回从始至终以较为均匀的状态分布在全书中。 和话本小说以及讲史话本中的分回标志物标识出留存在文本中的分回痕迹相同,这87处分回主要标志物的存在同样向我们显示出残留在词话本中的来自于表演场的分回痕迹。对于《金瓶梅》与说话伎艺的关系,徐朔方、刘辉、梅节、支冲等前辈学者多有论述,例如梅节便认为:“《金瓶梅词话》和先前几部中国古典长篇白话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一样,原是‘说话’。”⑦在词话本中广泛存在的来自表演场的分回痕迹正充分证明了前辈学者的这一论述,而通过细致分析则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