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长篇小说《花腔》的过程中,我总是想起鲁迅。这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来自作者李洱的有意提醒。他在小说中多次提到鲁迅和瞿秋白,尤其在全书的核心人物葛任身上,处处可见瞿秋白的影子。无论是经历、性情、文风、观点,甚至包括“中国的豆腐……世界第一”的偏好,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想作“文人”而不得的命运。这些,都是李洱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对于每个稍通中国现代文学和历史的读者来说,辨认出这种“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都不是难事。当然,葛任并不是瞿秋白本人,否则这个设计就显得庸俗而狭隘了。所以作者设计了葛任与瞿秋白见面的情节,让读者想象中的“合二为一”终于还是“一分为二”。也正因此,葛任这个人物就没有被写“死”在瞿秋白的身上,而是获得了他自己的生命。 但对于鲁迅的涉及,似乎没有那样明白显豁。虽然小说中也多次出现“鲁迅先生”,但每次都点到即止,像是故意藏起却又藏不住的一个秘密。他偶尔出场,每次都非常“真实”,不虚构、不变形,这大概也体现了鲁迅在李洱心中的地位。 在这部小说里,李洱用他特殊的方式致敬了很多历史人物,鲁迅和瞿秋白则是其中最重要的两个,他们俩一隐一显,各自发挥着不同的作用。我以为,与瞿秋白相比,鲁迅在《花腔》中的存在更深也更重要,因为他不仅关乎小说主题和人物命运,更关系到小说的叙事方式、语言风格。尤为重要的是,对他的致敬也体现着作家李洱的历史观与文学观,在我看来,这堪称是《花腔》的灵魂。 一、“花腔”与“油滑” 鲁迅的首次出场是在小说第一部“有甚说甚”的开头部分。“葛任家谱”一节中,有这样的情节: 葛任在上海时,与鲁迅先生有过交往。……1932年10月11日,葛任在与鲁迅先生的长谈中,也曾提到过葛洪是他的祖先。葛任说,他正在写作一部自传体小说,叫《行走的影子》,开头便要写他的先祖葛洪,“写葛洪,不犯王法吧?”鲁迅先生说: 可以写得油滑些。昔有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我正要写不周山,写的就是王法的来历,且要写得油滑,总之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据说大禹是葛洪的先祖,你何不写那大禹呢?我送你一个现成的题目,叫“理水”,怎样? 正如李洱随后所说:“众所周知,最后写出《理水》的是鲁迅,而不是葛任。1935年11月,鲁迅的《理水》完稿。又过了几个月,鲁迅病死于上海。”这一次虚构的见面,关联起来的不仅是葛任与鲁迅,更是《花腔》与《故事新编》。李洱是用《理水》来暗示他的读者,他的写作与《故事新编》有关,并且,他特别强调了“写得油滑”的问题。 “油滑”是《故事新编》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鲁迅在其《序言》中就谈到,《故事新编》的首篇——写于1922年的《不周山》——就犯了“油滑”的“毛病”。他说:“那时的意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首先,是很认真的”,但是写作中途出于对某种“阴险”的“批评”的回应,也因为感到某种“滑稽”,于是出现了“油滑”的笔墨。多年之后,当他重操此类写作,他自称“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但同时却也相当自信地表示:“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的罢。”①事实上,鲁迅对于“油滑”的“自我批评”并不等于自我否定,他在1933年给朋友的信中甚至直接说过:“此后也想保持此种油腔滑调”。②其原因就在于,这种有意的“油滑”正是“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是他有意创造的一种讥古讽今的新方式,这个方式,在嬉笑滑稽中不仅“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而且还寓含了深刻严肃的历史批判与现实批判。对此,文学史家很早就给出过解释和评价。王瑶认为: 所谓“油滑”,即指它具有类似戏剧中丑角那样的插科打诨的性质,也即具有喜剧性。……这些喜剧性人物除对于故事整体保持情节和结构上的联系以外,他们都有现实生活的依据,在他们身上可以有现代性的语言和细节。 这种写法不仅可以对社会现实起揭露和讽刺的作用,而且由于它同故事整体保持联系,也可以引导读者对历史人物作出对比和评价。文学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某些情节似乎是不真实的,但就作品整体说来,他反而有助于作品的真实性。③ 捷克汉学家普实克的理解是: 鲁迅的作品是一种极为杰出的典范,说明现代美学原则如何丰富了本国文学的传统原则,并产生了新的结合体。这种手法在鲁迅以其新的、现代手法处理历史题材的《故事新编》中反映出来。他以冷嘲热讽的幽默笔调剥去了人物的传统荣誉,扯掉了浪漫主义历史观加在他们头上的光圈,使他们脚踏实地地回到今天的世界上来。他把事实放在与之不相称的时代背景中去,使之脱离原来的历史环境,以便从新的角度来观察他们。以这种手法写成的历史小说,使鲁迅成为现代世界文学上这种流派的一位大师。④ 在唐弢看来: 与这些神话、传说和个别史实纠结在一起的,还有许多现代生活的典型细节,以及包含着以现代生活为对象的生动活泼的社会批评在里面。……这是一个革命作家对于传统观念的伟大的嘲弄。 作为现代文学的开拓者,鲁迅是严肃的,他反对油滑,但他并没有认为在古代的题材里概括了现代生活的细节都是油滑的表现。出于战斗的需要,他这样做了,……正如书名本身所标明的,这是故事的新编,它所描述的基本上都是古人的事情,古代的生活,这也是新编的故事,任何属于传统形式的凝固的概念,都不可能约束它,绊住它,因为它代表着一个新的创造。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