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出生于城市,尚未成年时在“上山下乡”运动中来到乡村,接受乡村生活和文化的滋养。这样的经历使韩少功具有深刻的乡村记忆,也使他在从事文学写作初期就以乡村为书写对象,并将这一创作特点延续至今。在现实生活中,韩少功也保持着与乡村特别密切的关系。2003年,尚处盛年的韩少功毅然放弃优越的城市生活,举家迁居到曾经凝聚他“知青”情感的湖南汨罗乡下,成为一个长期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由此可见,乡村生活是韩少功人生和文学世界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与作家创作之间的关系颇值得深入探讨。 虽然乡村书写贯穿韩少功的创作生涯,但其写作风格变化很大。正如他近年对自己创作历程的感慨:“眼前这一套作品选集,署上了‘少功’的名字,但相当一部分在我看来已颇为陌生。它们的长短得失令我迷惑。它们来自怎样的写作过程,都让我有几分茫然。一个问题是:如果它们确实是‘韩少功’所写,那我现在就可能是另外一个人;如果我眼下坚持自己的姓名权,那么这一部分则似乎来自他人笔下。”①几十年中,韩少功的创作在书写立场、书写方式等多个方面,都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具体而言,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1985年之前,以《月兰》《西望茅草地》《远方的树》等小说为代表。与同时期其他作家的同类创作相比,韩少功颇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如《月兰》,对农民疾苦的揭示和对乡村政治的批判都相当深入,并穿插着叙述者内心的忏悔情感,很有艺术感染力。《西望茅草地》突破了同时代流行的将人物简单分为善、恶两类的写法,塑造了充满内在矛盾的复杂人物——张种田,将批判的触角深入到封闭、落后的思想文化领域,从而领时代一时之潮流。《远方的树》虽然诞生于“知青文学”集体性的“回归潮”背景下,影响力也不如史铁生、梁晓声的同类作品,但其情感的真切和复杂,比很多作品都要突出。正因为如此,韩少功这一时期有关乡村的作品数量并不算多,但却迅速成名,成为“知青”作家中的佼佼者。 不过,尽管韩少功作品表现出的思想勇气和思考深度要胜于一般作家,文学写作功底也相当老到,但在基本的叙述立场和思想方向上,他与其他“知青”作家并没有大的区别。比如在叙述视角上,其作品基本采用当时流行的第一人称叙述,以明确的乡村旁观者身份,用俯视的姿态看待乡村。在这类作品中,叙述者“我”始终是乡村的外来者,是一个具有更高文化和道德优势也更为清醒的旁观者。这使韩少功此时的作品将乡村写实与浪漫情致交融起来,具有比较典型的“知青”文学风格。 这样的叙述方式,在精神上直接传承鲁迅开创的文化启蒙传统,试图以现代文化立场批判和改造乡村文化。因此,在这些作品对现实的书写背后,寄寓的更深层主题是对乡村文化的批判性审视。比如《月兰》,它所展现的表层故事是对某些农村政策的批判,但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言:“我力图写出农民这个中华民族主体身上的种种弱点,揭示封建意识是如何在贫穷、愚昧的土地上得以生长的并毒害人民的……”②因此,这部作品的主旨是揭示和否定乡村文化。同样,《西望茅草地》在讲述张种田的故事时,也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孤立的个人,而是作为愚昧乡村文化的典型来塑造。 第二阶段是从1985年前后的“寻根文学”创作到1996年《马桥词典》的问世。虽然《月兰》等早期作品名扬海内,但对于自己的创作,韩少功却并不满意,没有依照惯性继续写作,而是陷入了困惑和迷惘。其表现之一是发表《飞过蓝天》后,正处创作盛年的韩少功暂缓了写作节奏,1982-1984年间,只有一篇《远方的树》问世。而这篇作品表达的正是一个离开农村的“知青”对乡村强烈的情感依恋以及无从取舍的深刻矛盾。这折射出作家内心世界的不宁静状态。 困惑往往蕴含着突破。果然,1985年前后,韩少功的乡村书写迎来了新的变化,呈现出许多与以往创作完全不同的新特点。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如他在《文学的“根”》一文开篇处表达的疑惑:“绚丽的楚文化到哪里去了?”③韩少功这时期的作品普遍表现出对乡村文化浓烈的“寻找”和“探究”兴趣。具体说,就是他不再将创作题材聚焦于现实,而是集中思考乡村文化,其思想态度也不再是以启蒙立场进行简单的否定,而是表现出强烈的探寻意愿。《诱惑》就是这类作品的典型。故事中让“知青”们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一探究竟的大瀑布,远远不只是自然风物本身,而是有着更加复杂的寓意,或者说,它象征的是充满神秘和魅惑色彩的乡村文化。此外,如《归去来》《蓝盖子》《山上的声音》等作品也都表现出类似的内容和思想倾向。《山上的声音》以“知青”回顾往事的方式,讲述了一些与现代科学完全背离的、带有神秘色彩的乡村故事。这些故事是乡村生活和文化的典型产物,也有悖于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但叙述者却被它们深深吸引,乃至采取基本认同的态度。 思想态度的转变使得韩少功的艺术风格有了显著变化。由于这些小说大多讲述乡村的超现实事件,因此在艺术上呈现出较为浓厚的象征色彩,而不再像早期作品那样以抒情性和写实性为主。南帆就这样描绘韩少功作品风格的转变:“慷慨悲歌、气宇轩昂的英雄形象销声匿迹。冷峻的洞察逐一拆穿了有意无意的矫饰。这一切无疑败坏了韩少功曾经拥有的不无浅薄的浪漫诗意。”④例如,《归去来》这样描写村庄里小牛的头:“它们都有皱纹,有胡须,有眼光的疲惫,似乎生下来就苍老了,有苍老的遗传。”⑤表面上是在描绘动物,但文字背后似乎隐含了对中国文化的某种象征。于是,《月兰》等早期作品中平实而富有抒情气息的乡村,在这里变得陌生、晦涩和虚幻,让人难以窥见其真实面目。